王元化与老师王蘧常

王蘧常书赠王元化和张可夫妇“蘋洲燕语”

◆王大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王元化担任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1955年出版社卷入反胡风运动旋涡，他受到牵连，被调到作协文研所，其间私下与熊十力、韦卓民、郭绍虞等往来，向他们请益，这些已为人们熟知。然而，他晚年还有一位失散几十年又偶然相遇的老师，却很少为人述及，是为学者、书法家王蘧常。当时笔者在王老身边工作，了解事情始末。

1986年，王老卸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后，迁居吴兴路246弄1号楼。隔年，二楼搬进一位身材魁梧、行走有点不便、说话带浙江嘉兴口音的老人，据开电梯小姑娘说他叫王蘧常。听到王蘧常这名字，有如雷贯耳之感，他以“秦史”研究闻名，又以擅书章草驰名中外，东瀛书坛更有“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一说。而王老的话更使我惊讶不已。他说，王蘧常先生还是他的老师。原来，抗战中，上海沦为“孤岛”时期，十七岁的王元化考入大夏大学攻读经济学，王蘧常在大夏讲授先秦诸子哲学，教过他的课。王老补充说，但他辜负了蘧师厚爱，沒有如愿将学业完成。由于国家民族危亡，他走上职业革命家的路径，在这一年后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地下党在文化战线上的一位领导人。自从离开学校后，他与蘧师再无往来，现在居然住在同一幢楼，确是师生有缘。王老又说，要寻找机会去拜见老师。据王蘧常晚年高足王运天兄后来告诉我，一天傍晚，蘧常先生下楼到信箱拿报纸，与王元化相遇，王老即趋前向蘧师问候，并作了自我介绍，师生得以相认。

因缘巧合，不久值蘧师执教65年暨九十华诞。那天上午，王老嘱咐我去徐家汇花店订购一个大花篮，又吩咐我展砚磨墨，王老挥毫在花篮绸带上写了上款：“蘧常老师九十寿辰大庆”，下款为“受业王元化暨妻张可率子承义敬贺”。其时王老哲嗣王承义兄在海外深造，凡遇礼仪活动，王老都写上其子名字。然后，由我捧着花篮，随同王老和张可师母去二楼蘧常先生家。蘧常先生幼子王平孙兄开门，看到王老夫妇，喜出望外。进入客厅后，见房内已摆放不少鲜花，墙上悬挂着顾廷龙书写的篆体“寿”字，处处洋溢着生日的欢庆氛围。蘧常先生安详地坐在宽大的写字桌后面，王老恭敬说：“老师，祝贺您九十寿诞，并祝您长寿！”蘧常先生笑呵呵答道：“您的祝贺使我延年益寿！”据传蘧常先生眼界很高，他接着的话得以印证：“虽然我的腿行走不便，但我的志向仍在千里之处。”随后，师生俩把臂欢晤，相谈甚欢，都是家常话。但谈及“孤岛”往事，话题有点沉重。蘧常先生回忆，大夏校址即今日的南京西路梅龙镇酒店一带，一次，他上完课走出教室，见走廊地板上流淌着一摊血迹，腥风血雨，波及校园。听了蘧师一番话，两人相对唏嘘。

那段时间，有时下午王老工作劳累了，我就会陪他去散步，会碰到蘧常先生由王平孙兄陪同也出来散步。王老见到蘧师，总是趋前请安，聊上几句话，执礼甚恭。我与平孙兄渐渐熟识，我说，这段师生情缘殊为难得，可否请蘧常先生给王元化写点东西，留个留念，平孙兄说：“好啊！”但又说，老人患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等多种慢性病，最近身体不适，手总是不住地颤抖，待稍微好点，就让他写。未几，平孙兄交给我一张蘧常先生的书法，展开见上款为“元化张可贤伉俪嘱”，书写的四个章草字体沉稳古朴、醇厚饱满，书法线条老辣自如、出神入化，当代“草圣”，名不虚传。我端详老半天见是“蘋洲某语”，其中第三个字始终读不出（附图），为此请教沪上几位书画名家，皆不得识，甚至请教运天兄，亦不能辨，令我一筹莫展。思忖半天，只好叩问蘧常先生，老人听了我的来意，微笑着说，这是燕子的“燕”字啊！又请教“蘋洲燕语”释义，老人说比喻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之前，读过王元化撰《女性赞》一文，讲到十年内乱灾难中，许多女性都和影片《天云山传奇》中冯晴岚一样，甘愿默默地作出自我牺牲，相信自己的亲人是正直的。当年王老被打成胡风分子，受到一年零八个月的隔离审查，患上心因性精神病，经张可师母精心呵护，得以康复，后在逆境中能写出《文心雕龙创作论》等享誉海内外的鸿篇巨作，张可师母功不可没。蘧师题赠“蘋洲燕语”，可见对他们的赞赏。王老获赠墨宝后，如获至宝，嘱我赶紧去裱褙配上镜框。当年王老客厅只悬挂两幅作品，一幅父亲芳荃公书法，另一即蘧师的章草。

记忆中，还有一件难忘的事。有段时间，坊间对王元化的境遇有所传言，也传到蘧常先生耳中，他很着急，但又不便当面询问，便带信要我去一次。他焦急地问我，外面传言是否确切？我告诉他不正确。随之我就向王老汇报，王老听完我话当即说，我去看看老师，免得老人担心牵挂。见到蘧师后，王老说：“老师，我，没有问题。”蘧常先生说：“你没有什么事，我就放心了！”短短数语，师生情深可见一斑。

1989年10月25日，蘧常先生因心脏病突然逝世，王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泪流如注。蘧师追悼会上，他以受业弟子身份致了悼词。此后一段时间，他仍然被悲痛裹挟，不能解脱，常常看着墙上的蘧师遗墨而陷入沉思。他不是在欣赏书法，而是强烈地感受到老师的关爱之情，仿佛听到了那颗真诚炽热的心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