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7日 星期二
王元化与老师王蘧常 听任钧谈往事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2-03-20

听任钧谈往事

诗人、翻译家任钧 韦泱 摄

任钧译《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书影

◆韦泱

二十多年前,有诗友问我:新诗百年的发展历史上,谁是上海资格最老的诗人?我毫不犹豫地说:任钧先生。那时他已八十开外,住在松江老年福利院,我常去看望他,面聆教益。我总是缠着他,要他讲讲过往的经历,他总是微微一笑,还幽我一默:“那都是十八世纪的事了,说它干吗。”但还是拗不过我,娓娓道来。

幸遇贵人

任钧(1909—2003)原名卢奇新,后改为卢嘉文,笔名卢森堡或森堡、孙博、孔堡等,广东梅县隆文乡文普村人,出生在印尼西里伯斯小岛,母亲生下他仅五十三天就突然病逝。祖母在他五岁多时,把他带回了中国,在家乡梅县读完小学,考入广益中学,又转入东山中学。有个同班同学叫冯宪章,说起他,任钧充满感情地说:“冯先生是我的贵人啊,没有他,哪有我以后的文学和人生哪!”1925年,在冯宪章的介绍下,任钧在广东参加共青团,1927年转为中共党员。梅县暴动失败后,他俩受到通缉,侥幸逃出。冯宪章历经周折来到上海,考入地下党主持的上海艺术大学,结识了蒋光慈、阿英等,并加入太阳社,接连发表诗作,出版了诗集《梦后》。

任钧说,冯宪章去世太早,后来不大为人所知。1928年秋,得知冯宪章要东渡日本留学,任钧写下《送行曲》,登在《海风周刊》第十期,以“我们的喉咙要始终为被践踏者而叫号,我们的热血要始终为被践踏的大众而奔流”给予勉励。由于在中国留学生中建立党组织,冯宪章被当地政府逮捕、拘留,并驱逐回国。后在一次示威游行中被捕,1931年初夏死在漕河泾狱中,年仅二十三岁的党员作家。

在太阳社

1928年5月,在冯宪章帮助下,任钧也来到上海,并考入复旦大学。不久,冯宪章又介绍他加入了太阳社。这是我党第一个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主张的文学团体,其成员大多是中共党员。由于白色恐怖,很少集中开会,任钧记得大的会议只有一二次,是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的一家素食馆,大家漫不经心地边吃边聊,互相交流着,表面上看不像开会的样子。

第二年,任钧去了日本,考入早稻田大学文学部。不久,蒋光慈来到日本短期养病,找到先期到日本的冯宪章、任钧、楼适夷,以及留学生中的青年作者谷公尧、伍劲锋等,成立了太阳社东京支社。

编辑出版革命文学刊物,是太阳社的主要任务。那时,太阳社成员洪灵菲、杜国庠、戴平万等,在上海又组成了我们社,作为太阳社的姐妹社,出版《我们月刊》。除《太阳月刊》《我们月刊》,还改刊或新办的有《时代文艺》《新流月报》《拓荒者》《海风周报》等,任钧就在这些刊物上经常发表作品。

左联工作

1930年3月左联成立,第二年初,叶以群来到日本,成立了左联东京分盟,任钧就参加了这个组织。任钧把诗作《我听见了飞机的爆音》译成日文发表在日本文学刊物上,同时,撰写日本进步作家访问记,寄回上海,在《文艺新闻》上连载。1932年,任钧回到上海,找到左联党团书记丁玲,接上了组织关系。9月,经任钧倡议,得到左联批准,与杨骚、穆木天、蒲风等发起成立中国诗歌会,创办会刊《新诗歌》,旗帜鲜明地提出诗歌“现实主义的大众化”口号。这一主张,得到了鲁迅先生的肯定和指导。这一时期,任钧在新诗创作上,特别重视“听觉艺术”,诗作多以歌谣、小曲的口语形式,很适合朗诵。

第二年,周扬接替丁玲任左联党团书记,胡风任宣传部长,任钧任组织部长。任钧说,在左联期间很艰辛,既无办公地点(经常在狭小的过街楼上周扬家中碰头),也无工资收入,大家只靠微薄的稿费度日。虽然鲁迅、茅盾也在上海,但不参加一般活动,过段时间,大抵在四川路上鲁迅居处附近的饭店约见.每次都是鲁迅抢着买单,大家不好意思,说分摊吧,也即现今的AA制,鲁迅笑笑说:“我的稿费毕竟比你们多呀!”

1934年,他先后被国民党逮捕过两次,依然没有暴露真实身份。经保释出狱后,从此离开了左联,也失去了党组织关系。之后,笔名卢森堡或森堡就在文坛消失,代之以任钧的笔名,出版了现代诗坛第一本讽刺诗集《冷热集》、以抗战为主题的《战歌》诗集。此后,还翻译了高尔基《爱的奴隶》《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等。1949年后,任钧曾任《人民诗歌》月刊编委,长期在上海音乐学院、上海师范大学任教。

忘年之交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加入上海作家协会,后在诗歌委员会担任不拿任何报酬的小干事,却有机会接触到上海的老诗人。此时,任钧已八十高龄,住进松江老年福利院,写些创作回忆。我经常去看望他,成了“忘年交”。晚年的他,颇感寂寞,除了子女,一般很少有像我这样的人去打扰他,还问这问那。他好奇地问我:“在哪里工作?”我说在建行做企业文化工作,他高兴地说:“我儿子也在建行哎!”

除了听他聊聊过往,还跟他谈谈家常。他说,无论遇到什么困苦,再艰难的处境,他都想得开,照吃照睡,才能有好的身体去应对。他个头不算高大,精神挺好。有次,我带去他民国年间出版的《新诗话》和《任钧诗选》,他一看眼中放光,惊喜道:“你还有这书,保存得这么好啊!”我说都是从旧书店淘来的。他接过我的笔,为我一一签名。还有一次,我请他写几个毛笔字,他笑着说,我从不写毛笔字的,说着就写了起来:“诗言志,没有生活,便没有文学艺术”。并说,这话到现在也不过时。此年他已九五高龄,这是他留给世人的最后手迹。那天我正巧带着单反相机,就给他拍了一张阅报的照片。神态自然,他很高兴,说这是最满意的照片。不曾想,这也成了我们最后的聊天。一个月后,老人突患感冒引起并发症,不及抢救而去世。在追悼会上,挂的就是我为他拍的这最后一张肖像照。

2020年,有出版社要重版任钧译著《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编辑苦于找不到家属授权,辗转找到我,终于完成了此书的出版。这一切可以说是我与任钧先生的缘分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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