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学校放春假了。
美国人喜欢把这类学期中间的假期称为“break”,即“中断”。历史学家孙隆基先生曾把美国人“高热量”的饮食文化比作给机器添燃料,我也总是以此来想象美国人的假日文化,平日机器都按同一种模式高速运转,为了避免“烧坏”(burnout),需要一个果决的“中断”来迫使机器暂停。美国同学似乎总是早就做好春假的准备,他们会携伴侣或家人登机,去往远方。这种“中断”不仅是工作模式的间隔,也是地理空间的决裂。
美国文化似乎特别欣赏这种“拼命工作拼命玩”(work hard play hard)的态度,一到周末要开通宵派对,一到假期要全世界疯跑。倘若不这么做,你多半会被视作闲聊时连谈资都贡献不了的书呆子。如今,因为社交网络的流行,这种度假模式风靡全球,到了假日倘若不能发一张自己在伦敦喂鸽子的照片,就仿佛默认了自己的失败。
刚出国时,因为艾奥瓦小镇的无聊,我也一到假期就迫不及待地出去玩:去华盛顿逛博物馆,去芝加哥看美术展。反而是今年春假,反而当因疫情憋了两年的美国人都等不及挤上飞机时,我全无凑热闹的兴致。
英语中还有两个常见的名词用来表达“假日”:holiday和vacation。前者的词根是“神圣日”,一般专指圣诞节和新年;后者已被旅游产业滥用,该词配上一艘游轮或是一间温泉酒店,宛若现如今度假的标准模式,但vacation的词根其实是“清空”(vacate)。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人临放假还要大费周章地搜寻打折机票和酒店,而后制定满满当当的行程,一个接一个打钩,早已背离了假日的本质。
我想起念书的时候,最开心的莫过于学校提前放学,其实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到家坐在窗边,展开一本想读已久的闲书。此书必须跟课业毫无关系,而且我也无须读完,很多时候,这本书就是我发呆的一个幌子。或是日落时分对面某扇打开的窗折射出的一道亮光,或是鸟儿来到了我家的晾衣架上叽叽喳喳,我的精神“开了小差”,时间就这么一晃而过,但因为本就是假日,我也无所谓。
现代汉语中的“假日”一词很可能是日语借词。虽然屈原的《离骚》中就有“聊假日以偷乐”,但此句中的“假日”不是名词,而是“借大好时光”的意思。冥冥之中,小时候的我对假期的理解似乎一直都是“浮生偷闲”,既然是“偷来的”,就应该虚度,应该荒废。“偷得浮生半日闲”出自唐代李涉的绝句《题鹤林寺僧舍》,李在诗中的感悟是:功名征途上的忙忙碌碌终究是一场空,只有那难得的“半日闲”才真正属于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假期变了质?要么要求自己加班加点,保持竞争优势?要么迫使自己通过旅行增长见识,所以有了必须造访的地点?就连把照片分享到社交网络都带着潜在的目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书呆子?为了引起艳羡?还是为了猎取点击和关注?不知不觉,我终日处于一种必须完成什么的焦虑中,假日不仅不例外,更是把我彻底置于焦虑中。
就在大多数美国人都飞往他处之时,春假的校园忽而空旷幽静。平日图书馆外的露天沙发一早就被人占据,而今全是虚位以待。和儿时一样,我带上闲书,挑一个对着喷泉的遮阳伞位,读书是假,发呆是真。脸蛋像小丑的海鸥来池塘戏水,麻雀三三两两地跳到我脚边觅食,我看着它们,沐浴着春季的阳光和微风,什么事情都没做,也没什么值得拍照纪念,但傍晚回家的时候,反而觉得这才是我近些年来最开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