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 星期日
周大新:故事已讲完,生活未停止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2-04-03

周大新:故事已讲完,生活未停止

◆韩浩月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周大新的长篇小说《安魂》,近日出版10周年纪念版,根据原著改编的同名电影也与观众见面。小说《安魂》以隔空对话的形式,记录了儿子去世之后父亲的痛苦与悔恨,阴阳两隔的父子在这本书中重聚,通过展示伤口与裸露灵魂的方式,实现了彼此的理解与和解,该书被评价为“一部以莫大的勇气直面死亡的人生大书”。电影《安魂》父亲这一角色原型即是周大新,国家一级演员巍子出演了片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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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周大新

2021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安魂》内部看片会,在位于北京海淀区的一家电影公司放映厅举行。邀请的人不多,有出品方、发行方、演员、朋友。周大新在影厅入口处,等待着前来看片的人,握手,交谈,他更像是这场活动的主人。身材高大的他,站在影厅门口,在等待下一位客人从电梯里出来之前,身影略有些孤单。

灯光渐暗,直至熄灭,大银幕上出现片头:一位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孩子穿行在广袤田野里的小径上,空镜闪过,是壮阔的黄河景象。这是父亲唐大道和儿子唐英健之间,少有的温情画面。正式进入故事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父子冲突——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儿子并不具备反抗的力量。准确地说,是父亲在家庭中的威权形象,使气质温和的儿子,“一直活在阴影之下”。

唐大道是一名有很强社会影响力的成功作家,影片对此进行了一定篇幅的刻画,演员巍子也成功地把一位著名作家的形、神、气、韵展现出来了。唐大道的确强大到足够制造出“阴影”,但很快,在儿子患病、治疗、去世的这一过程里,唐大道开始像缓慢倒塌的雕塑,让观众看到他无助的内心与脆弱的外在。对于儿子的想念,使得唐大道走上一条与往昔形象截然相反的方向——他甚至开始迷信通过某种方式,可以让儿子在人间“复活”,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复活”。

黑暗的影厅中,借助银幕的光芒,试图寻找周大新,但他并不在前排座位上,我猜他会在最后一排某个角落的椅子里。巍子坐在我的前面,同样身材高大的他,在影片放映过程中肩膀不时耸动,并用手捏住额头,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在哭泣。周大新说,巍子是一位出色的表演艺术家,他在影片中的表演十分精湛,他对电影角色心理的把握非常准确。他还说,“巍子在拍摄期间全身心投入,因为一直沉浸在父亲这个角色里,几乎抑郁。”

影片放映结束,没有映后交流会,也没有停留过久的闲谈,大家安静地离场。周大新依旧站在影厅门口,给客人指路,指出通往电梯的方向。临走的时候,与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宽厚,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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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周大新

很想知道,影片里的唐大道,与现实生活中周大新的相似度有多高。这一问题,在看完《安魂》之后就一直在心中萦绕。但出于一种会造成冒犯的顾虑,始终没能问出口。

这个问题的形成,是因为我觉得电影里的唐大道,与生活中的周大新,似乎并不是一种人。唐大道身上有着一种蛮不讲理的劲头(起码在影片前半部分表现家庭生活的情节里是这样),而在对逝去的儿子几乎“思念成疾”的时候,唐大道又表现得脆弱到不堪一击、自欺欺人——虽然片尾交代了他对善意的骗局心知肚明。而现实中的周大新,永远给人以一种温柔、敦厚、善良的印象,他并不会让人联想到,他可能是一位霸道的父亲。

当然,电影创作有艺术夸张的成分,但我觉得,试图分清楚电影与现实人物的相似度与重叠度,有助于走进作家的内心,更好地了解作家本身。

周大新是一名令人尊敬的写作者。他在长达40年的创作历程中,经历了从军事题材到乡土题材再到家庭题材的重要转变,每次转变都能奉献出具有丰富可读性与社会影响力的代表作。他表示,“军事题材的写作,表达的是对国家和民族安危的关注,写作时有一腔热血。乡村题材的写作,思索的是农业社会迈向现代社会的种种艰辛,写作时常常要发出叹息。家庭题材的写作,探索的是人性的深奥和人生的艰难,写作时内心满是痛楚。”

不难看出,虽然作品精彩,但他的写作过程却是艰辛的,他是目前少有的仍然坚持写作的50后作家群当中,写作精神与路遥、史铁生酷似的一位写作者,就像文学评论家胡平所说的那样,“点燃了自身,以生命为火炬,照亮了我们意识到的生死两界。”

周大新珍爱自己的写作事业。1952年出生于河南农村家庭的他,期望通过写作改变命运,但直到1970年入伍解决了吃饱的问题后,才有机会真正创作。被退稿的他觉得最难挨的时候,是走在路上遭到挖苦与嘲笑。作家的出身与经历,以及他所承受的磨难与打击,很容易留下印痕并且难以磨灭,如何坦然面对这些,决定了一位作家是否能够从困境中突围,实现写作的真正升华。

这次采访他的时候,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您认为角色与现实中的您相似度有多高?”他的回答很简单,“应该承认,他扮演的角色,与我的相似度挺高。”我想知道这句话背后更多的表述,于是决定,我应该继续“追问周大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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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的反思

2017年冬天,上海返回北京的高铁上,我与周大新邻座。一路上,谈了许多话题,从文学,到社会,到人生。他愿意交谈,但话说得很慢,总感觉他沉浸在一种无形但巨大的沉郁当中,这种气场虽然并不具备隔离特征,但却有不小的感染力,让与他说话的人,也情不自禁将说话速度放慢下来。

一直到谈及家庭与孩子的时候,才知道他身上的沉郁色彩的来源。在儿子去世数年之后,在出版了哪怕具有心灵抚慰效果的《安魂》之后,他或许并未真正走出失去儿子的阴影。当时我虽然及时中止了这一话题,但他并没有停止的意图,而是用很平静的口吻,继续说了一些与他儿子有关的事情,但话说得更慢,声音背后的情感,显然有着海一般深邃不可见底的忧伤。

2019年秋天,与周大新再会于甘肃张掖,他在这里的河西学院有一场讲座。讲座开始之前,我们一起出游张掖的一些景点,在七彩丹霞景区,我给他拍摄了不少照片,在路过个别独具风格的景观时,他也会主动要求我帮他留影。这次见到的周大新,虽然笑容很少,但显得平静而祥和。在他讲座开始的那个晚上,上千名师生聆听了他关于小说创作的个人经验,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写作技巧倾囊而出,那场讲座所带来的收获堪称“盛宴”。

周大新在讲座、媒体访谈,以及闲谈里,时常体现出一种鲜明的反思意识。具体到《安魂》这部小说,他最初的想法是,一般人对“死亡”这个字眼,都会觉得恐惧、害怕、不安,通常都会选择避而不谈,但在自己经历了失子之痛后,他对“死亡”有了深刻的体会,他想告诉读者,“死亡”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坦然地谈论这件事情,是希望给那些将要面对或正在承受这种痛苦的人,提供一种疏解与精神支撑。

周大新的反思一直没有停止,在不同的时间段,他对父子关系的思索,产生了不一样的结果。当我们再次谈及“中国式父亲”的强势一面时,他觉得,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尽管我接受了现代教育,又生活在城市之中,但乡村的生活观念仍然深深影响着我,甚至左右了我的一些行为,让我认为,儿子的生活就应该由我来安排。这真是遗憾。”

“今天回想起来,内心难受无比。”因为难过而反思,虽然最终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摆脱了曾经巨大的困扰,但难过却不会真正地消失,如同对儿子的爱,也永远不会消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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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周大新

联系周大新,有时他回复得很晚,他解释说,这种状况通常是他在家中写作。虽然宣布《洛城花落》是他的长篇小说封笔之作,但他在其他体裁作品的创作上并没有停止。在因为体力、精力原因不再进行长篇小说创作后,他开始写散文、随笔,并打算重新拾起年轻时就很喜欢写的电影剧本创作。

他说,他最看重自己的作家身份,“写作,让我觉得我的人生还有意义。如果没有写作,我不知该怎么打发造物主强加给我的种种苦难。如今回想起来,我这一生最值得庆幸的选择是:写作。正是因为写作,让我坚强地活了下来。”

当一位作家把写作与“活下去”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写作就已经不是一份职业,而成为与他血肉紧密相连的构成。70岁的周大新在说到写作的时候,仍然传递出一种强烈的情感意愿,这让人由衷钦佩,也更期待他的散文、随笔作品,能够更为直观地呈现他的内心世界。

周大新说,“我写过不少悲剧,但随着年龄的增大,我更愿意用所剩不多的生命,拿起笔去呼唤爱意,让这个世界被爱意所充盈。”由此可见,周大新的新写作风格,很有可能是温暖的、充满爱意的。在写完了悔与恨、痛与怕之后,他的文章,或会以更具穿透性的气质抵达读者内心深处。

除了写作之外,周大新讲述的日常生活,也让人为他觉得放松。现在的周大新的生活很充实,看电影、散步、听豫剧,是他写作之余最喜欢做的事情。他从少年时就着迷于看电影,“一进入电影的故事里,我就会暂时忘却一切”;周大新的家,位于一座很适合散步的公园附近,“我一天能走一万多步,慢慢地走,慢慢地想,让起伏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对于来自家乡河南的豫剧,他也百听不厌,“古装戏现代戏都爱看爱听,一听到豫剧唱腔,我的心就会放松,豫剧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心理安慰。”

由这些描述可以看出来,周大新目前生活状态的关键词包括但不限于:放松、平静、安慰……曾经敏感、激烈、动荡的情绪,那些惊涛巨浪终于退去,剩下的是安稳、沉静的海滩,还有和煦的阳光。

为读者写了几十年小说的周大新,也讲完了他的故事。他如释重负,步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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