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那天一早,孩子他妈喊:“小宝,到小区儿童乐园领花!”“儿子在做功课。”我挺身而出:“我去取!”“侬去做啥?瞎起劲!”噢,原来是母亲节!对啊,相对我,她是夫人,不是母亲。我开车送儿子去取,发现都是丈夫带着孩子去的,捧着素白无瑕的芍药,回家送给妈妈,而且由孩子送上。
如果妈妈们去领花,回家献给自己,多没面子呀!女人可以给自己烧菜,犒劳自己。也可以在周五下班回家,给自己买束花,回家插在客厅中央的圆桌上的琉璃束腰竖瓶里,给自己添个好心情。但自己给自己献花,不是犒劳,而是自嗨。
就像谈朋友,一定是男的请女的:喝茶吃饭看电影,这叫潜规则。
写在黑板上的叫规则,比如进办公室必须穿西装、系领带。
不言而喻的叫潜规则,比如进办公室不能穿背心、趿拖鞋。
自然而然的叫作“文化”,比如在母亲节给年龄稍长的阿姨送花。
婚前进咖啡店,男士买单。
婚后进咖啡店,夫人买单。
时尚女性,下班路过咖啡店,会进去坐下,自己给自己买单,看看街景,然后回家,那是上海的西式文化,在巴黎街头常见。但陌生男人过来给你买单,一般人不会坦然接受。
取花点在儿童乐园,这个位置让妈妈们倍感骄傲,最佳磁场,相当于男人站在女厕所附近的绿化带里,拎着包等女朋友。遮阳篷下叠着一个个硬板纸箱,两位姑娘守着,笑盈盈地一一递上喇叭口的一捧花——油脂画纸像只蜡烛包,呵护围拢地扶直花儿。我们小区住户近千户,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远大于几只正牌LV包包,这就是格调与境界。
小区还有位邻居,靠生产农业饲料起家成为当年中国首富的东方新希望——后来拓展养猪事业,独生女留学回来,下猪舍养猪。四月份刚被封控时,食品紧张,她决定赠送,一户一肩猪,一头猪左右双肩,一肩从肩到尾,剁去头与腿,中端长方形:五花肉与排骨,送到家还是软软的带皮热气肉,巨镬锅红烧肉,不仅喷香,而且微甜。
上海的女人很矜持,尤其婚前,搭足豆腐架子,上海话叫“放放彪劲”,让追求者围着你转,摸不清你的心思。底层逻辑:婚前得到不易,婚后倍加珍惜。如果婚前热情逢迎,上海人就要称之为“倒贴户头”,坍台!小姐妹间一辈子抬不起头。
这次上海被封期间,各个小区涌现出大批志愿者,女性占了大部分:贴时间贴精力贴铜钿,统统都是“倒贴户头”,像阳光付出不求回报。“倒贴户头”这一名词,疫情期间开始凤凰涅槃,蜕下贬义的蚕茧,蝶化成仙,披上了褒义词彩衣。
被封前小区有个业主群,人数很少,那是为了选举业委会,听说是吵架群。被封后,现在几乎户户参与这个群,守望相助。谁缺了打印纸,立刻有人上传放置货物的方位照片,且注明门牌号,这样不必敲门致谢,既免被打扰,又获得帮助,保持有温度的距离,相当于父母与婚后子女一碗热汤的住宅距离。等你晚上开门,放置捐物的地方,可能有一板短颈啤酒,显示受惠者的感激。有时团长团的货,达不到起送份额,就自然顶包拿下,然后将多余的送给保安保洁。天天忙着关注群的,基本是太太,互不相识,却互通有无,甚至吐槽聊天,上传偏爱的美食品牌,转发共同关心的问题。被封前小区的邻居们都是彼此孤立的“原子人”,在群里成了“陌生朋友”,如刀背的两面,彼此隔离又背靠背,刀刃是汇合点。
现在饭后出门散步,迎面对视,立刻点头微笑,尽管还是陌生的朋友。
危机意味着转机,拜被封之赐,上海人又进步了:从对熟人的微笑,进化到对陌生人微笑。被封前,上海人对着陌生人视而不见,尤其陌生的异性,否则就有花痴的嫌疑。
熟人社会对熟人友善,这是农耕村落的文明。
陌生人社会对陌生人友善,这是都市人文明。
对熟人微笑,对陌生人冷漠,这一直是都市人的面部表情。被封前,上海人是遵守公共规则的城里人,虹镇老街苏北人,青云里湖北人,永安里广东人为主,浙兴里多宁波人,鞍山五村多山东人,深深烙印乡村熟人社会的阴影。
被封期间,小区里的邻居们,开始对陌生人报以友善的微笑,不惜援之以手,不求回报。上海人开始割城里村落人的尾巴——境界仅限于遵守交通规矩,否则罚款坏分,这是源于物质层面的利害得失;甩掉乡村熟人社会的阴影——对陌生人微笑。
4月送猪肉,5月送花。送肉是物质层面,送花是精神层面,哲学原来是这么感性,看得见摸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