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隆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 赵隆
截至6月3日,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已满100天。乌总统泽连斯基在向卢森堡政治家及民众讲话时表示,俄罗斯目前已控制乌五分之一的领土,但乌克兰仍有扭转局面的实力。另据联合国统计,冲突爆发以来,已有约700万人离开乌克兰,世界粮食计划署预计约有4900万人面临紧急饥饿的状况。而双方回到谈判桌前的希望越发渺茫。究竟发生了什么?未来又将发生什么?本期论坛特请专家分析。
——编者
1 冲突走势超出各方预期
问:如何评判这100天来的战场形势?
答:总体来看,俄乌冲突的走势完全超出各方预期,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持续时间超出预期。俄乌冲突爆发的首周,不少政治家和专业人士都认为,由于双方实力的悬殊差距,俄罗斯极可能“速战速决”实现既定目标,甚至传出英美等国已为泽连斯基政府制定“流亡计划”。但随着俄“闪击基辅”和从多个方向实施大纵深穿插的战术受阻,其战略重心逐步从“以战迫降”转入“以战促谈”,进而明确军事行动的阶段性目标。同时,泽连斯基也逐渐稳住阵脚,通过爱国动员和共情宣传,将自身与欧洲安全和西方价值的存亡相互绑定,不但得到北约国家大规模的军事和经济援助,还促使美欧对俄实施前所未有的全方位制裁。至此,这场冲突的形态从初期的“闪电战”逐步陷入“持久战”,决定冲突何时、以何种方式终结的变量已超出直接当事方的范畴。
二是焦灼状态超出预期。冲突已持续逾百日,俄罗斯也已控制超过20%的乌领土,但战局尚未出现“一边倒”的态势。双方围绕马里乌波尔的攻防战持续2个月有余,而目前对于北顿涅茨克等要地的争夺也进入白热化阶段。出于开展信息战和发动心理攻势的需要,俄乌各自的战报和战损评估存在较大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自乌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周边至顿巴斯地区,并延伸至南部尼古拉耶夫的上千公里战线之上,俄乌围绕重点城市和战略要地的攻坚与反攻将更为频繁,互有攻防的拉锯战可能成为常态。
三是影响范围超出预期。在全球层面,粮食危机、难民危机等“次生灾害”不断深化。同时,现行国际体系和多边治理机制承受“压力测试”,国家间有关安全观、秩序观、价值观的认知鸿沟凸显,以排他性安全为标志的“准阵营化”重组逐步显现。在安全层面,作为“中立国”的芬兰和瑞典申请加入北约,将构成从黑海、波罗的海至北极海域与俄罗斯对峙的战略新纵轴,而北约提升全球功能和“入亚”的冲动也对地区安全格局造成连锁反应。在经济层面,部分国家对金融、技术、能源的“武器化”尝试,加快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和价值链的“友岸化”,刺激各国建立贸易“防火墙”和产业“隔离带”的需求,上述趋势将随着俄乌冲突的持久化不断发酵。
2 “消耗战”vs“反消耗”
问:美国向乌克兰提供“最强大”的武器,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俄乌局势?
答:除了战场陷入“持久战”之外,俄乌冲突已成为俄罗斯与美欧在战略意志、军备补给上的“消耗战”。冲突伊始,北约国家就根据战场走势不断提升对乌军事援助的武器水平和规模,尽可能缩小俄乌在装备上的强弱落差,从而利用冲突的持久化对俄进行消耗,也避免乌克兰被迫签署“城下之盟”。近期,随着俄军接近完全控制卢甘斯克全境,美国和英国先后宣布将向乌克兰提供M 142“海马斯”多管火箭炮和M 270多管火箭炮等远程打击系统,坚定乌克兰抵抗到底和伺机谋划反击的信心。虽然美国提出将限制相关武器的射程,不会提供最大射程达300公里的陆军战术导弹系统(ATACMS),并声称已得到乌克兰不会将此用于攻击俄境内目标的承诺。但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一线交战人员是否能够严格执行相关承诺存在疑问,这一举动还可能改变双方既定的“游戏规则”。例如,普京对此警告称可能使用大量的破坏性手段,打击尚未打击过的目标。战争惨烈度的升级,不但将造成更大规模的人员伤亡,也将使双方在短期内回归谈判桌的前景更加渺茫。
俄总统普京2月24日的电视讲话曾明确指出,决定在顿巴斯地区进行特别军事行动。就战局本身而言,俄罗斯军事行动的目标正在回归顿巴斯地区这一“初心”。无论是基辅、切尔尼戈夫方向的战略转移,还是明确建立对顿巴斯地区和乌克兰南部的完全控制,打通连接克里米亚的陆地通道,并获得通往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的出口等第二阶段军事行动任务都表明,俄希望尽可能巩固手中的战果,为最终的停火和谈争取更多筹码。
值得注意的是,面对美国利用消耗战拖垮俄罗斯的尝试,俄罗斯似乎也在谋划相应的“反消耗”斗争。有分析人士指出,俄军事行动的日均支出为9亿美元,根据其2021年军费估算仅够支撑约73日的开销。但实际上,随着俄缩小战线和集中作战目标,相关开销已有所减少。同时,俄拥有阵地战所需的大量库存武器装备,在“战时状态”下可供支出的军费比例也显著增加。更何况,即使欧盟第六轮制裁在俄海运石油的禁运方面迈出巨大一步,但国际能源价格持续保持高位下,俄能源出口实现了“量减价增”的反转。根据国际能源署的数据,2022年以来俄每月从原油和相关产品出口获得约200亿美元收入,同比增长超过50%。有预测认为,今年持续高位的天然气价格将为俄带来约800亿美元的收入。也就是说,在遭受能源制裁和禁运的初期,俄仍将享受“短缺恐慌”造成的能源价格红利,并将此作为坚持推动军事行动的重要资本。
此外,俄还在制造美欧对乌援助的“无底洞”预期,激化美欧内部关于战略协同与本国优先的矛盾,反向消耗西方的凝聚力和耐心。对俄制裁造成的通胀压力及民生困境,以及对能源、粮食、难民危机的差异化感知,可能导致欧洲内部和美欧之间的对俄立场再度失调,这将成为影响俄乌局势最终走向的重要因素。
3 相互妥协主观意愿不足
问:俄乌还有恢复谈判的可能吗?
答:虽然俄罗斯将乌克兰不愿重返谈判桌完全归咎于北约持续不断的军援,但实际上双方在核心议题上缺乏妥协空间才是症结所在。此前,俄乌谈判的焦点集中在乌克兰的中立地位与安全保障的形式,在克里米亚、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地位问题上没有明显突破。对泽连斯基而言,如果承认克里米亚归属俄罗斯,或者承认卢、顿两个“共和国”的主权独立,势必打破其统合内部势力、对外绑定欧美的“战时总统”形象,甚至背上“割地求和、丧权辱国”的骂名,从而失去执政的合法性。而对俄罗斯而言,在尚未实现对顿巴斯地区和乌南部完全控制的军事目标之前,也不具有强迫乌返回谈判桌的资本。
从目前来看,由于战局尚未出现明显拐点,双方都希望通过取得明显战果巩固自身谈判地位,相互妥协的主观意愿不足。与此同时,在北约对乌军援规模和水平同步提升背景下,乌克兰确实产生了由守转攻、收复失地的冲动,试图将谈判作为其化解前线压力的调节器。而俄罗斯面对美欧“孤岛化”的全面制裁和北约新对抗前沿的雏形初现,更需要凝聚“不惜代价”实现既定目标的内部共识,通过最终战果证明军事行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泽连斯基近期提出,只有俄罗斯退回2月24日之前的边界后才可能恢复谈判。在这种氛围下,双方恢复谈判的可能性极为有限。即使恢复接触,相关对话也只能流于形式,难以产生实质成果。
归根结底,任何一场军事冲突或战争都将以和平协议的签署作为终点。因此,将“阶段性停火协议”与“全面和平协议”分别处理,为领土主权问题设置额外“谈判期”,基于俄乌此前达成的《伊斯坦布尔公报》框架,在乌克兰确保中立的前提下,探索非北约式的多边安全保障,依然是俄乌未来谈判实现突破的可行性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