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对我来说,上海非常之遥远。小时候住在一个经济落后省份的贫民区里,听大人们说起上海,就像在说外国:十里洋场,冒险家乐园,让人恐惧又让人神往。上海的一切:从手表到袜子、从糖果到雪花膏、从发型到裤腿……几乎没有一样不是最高级的。邻居有远亲在上海,便成了小巷里最显赫的人家,连一个坐“上海”牌小轿车上下班的官员都要时常上门,托他们在上海带东带西。至于像我这样家里给我交学费都很困难的穷孩子,上海则是传说,是幻想。
初中毕业,我从省城到农场务农。几年后,因为发现我常常会看书写诗,农场外调,让我跟着去做记录。被调查的那位干部老家在东北。返回时我们在大连码头搭船,然后在海上颠簸了三天,中间还遇到一次台风,几个人差不多都半死不活,船终于在上海靠岸。
这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傍晚,斜阳中的上海笼罩在一片橙色的雾霭里,若隐若现。远远地看见外滩,跟照片上一样,说不出的惊喜。我们在十六铺找到一间可以过夜的浴室,同行的几位因为晕船,在船上一直呕吐,倒下就不想动弹,我出去吃夜饭,给大家带回吃的。一家小饭铺的中年男人,面目修洁,衣着笔挺,大背头一丝不乱,温文尔雅得像教授,我手足无措,矮了一截。后来他在我用餐的桌子前坐下,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是这里的负责人。
初到上海,我的印象是所有上海人几乎都是贵族。
1980年,我被推荐到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进修。第一个节假日,很荣幸地跟随几位文坛明星春游。我特地穿上从家里带来的结婚礼服,一件很挺括的蓝色中山装,面料是我当时所在的小镇很时兴的“的确良快巴”。单位有个人的妻子是上海知青,她探亲时,我鼓足勇气请她给将要结婚的我和妻子各带了一件上衣。我一向最怕的就是麻烦人,更别说麻烦上海人。但因为结婚,才万不得已。
我和妻子以及双方的家没有任何积蓄。结婚只是把两个单身的行李凑到一块了事,没有喜酒也没有仪式,唯一称得上奢侈品的就是来自上海的这两件上衣。在小镇,几乎所有看到这件礼服的人,没有不羡慕的。我在北京、在节日、在我敬仰的名人中穿上它,自有希望它能对得起人的意思。虽然后来我知道,这很“阿乡”,很老土,上海人自己并不太穿这种衣服,但我还是把那件衣服穿到实在不能再穿还依然留着。因为那上面寄托着我对上海的膜拜。
随着岁月的推移,我有了许多真挚亲切的上海朋友,对上海有了更多更深的有温度的认识。二十多年后,在大学修城市规划专业的儿子写毕业论文,我建议,实地考察的城市选上海。
下了火车打出租,年轻的司机很健谈,听出我们是外地人,滔滔不绝地说起最近这些年,大量外地人怎样潮水似的涌入上海,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买房置业,调侃说:“而今上海中心城区都快让外地人占光了,上海人倒要给挤到边缘去了。”
我为上海庆幸。这正是上海的光荣。上海是中国的上海,东方的上海,世界的上海。上海作为“东方巴黎”的崛起,正是因为它的海纳百川的开放;上海人的教养、上海的睥睨万方的优越感,是多种文化融汇激荡的结果。这样的城市,理应是最优秀的城市。
那位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很自豪地认可说:是的。
秋天明亮的阳光下,我和儿子漫步在峡谷般的南京路、传说般的外滩和楼群像森林般的陆家嘴,尽兴感受将近两百年来世界文明在不同时态下的对话。儿子最喜欢的是“上海新天地”。中国传统清水砖墙下的欧式咖啡桌椅,仿佛是那对话的一个袖珍版。在他随后完成的毕业论文里,相关的描述占了很大的篇幅。论文获得了好评。
那是我们父子两代对上海的一个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