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 星期六
千里香(彩色钢笔画) 爱的同行 今天的意义 寻味故乡文蛤 老梧桐 横渡命中之河
第11版:夜光杯 2022-06-18

横渡命中之河

邬峭峰

市区的重庆南路第一小学,原是相邻一座天主教堂的嬷嬷宿舍。关于教堂、弥撒和嬷嬷,在当年上海的小学教师中,能以合适方式讲明白的,应该不多;而人云亦云的,最是常见。以至于,现在走过教堂,我下意识里还会觉得,那里是布满暗道机关的所在,总有谍台的信号,从教堂高耸的尖顶一圈圈向外输出。1967年起,我在这个曾经的嬷嬷宿舍里,上了六年小学,一直以为,嬷嬷们的脸色是菜绿的,无不阴鸷。

就在这个为我制造过不少认识偏差的地方,我曾对自己做了一次如有神助的估量,就是大胆预判自己的游泳潜力。三年级时,我报名参加了横渡黄浦江的体能测验。那年我九岁,刚能蛙泳百米,却认为自己能抗住连续游进四小时的测验。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自我估量,没有依据,只凭想象。

低于三年级的,没有报名资格。三年级学生,仅允许报名横渡龙华港附近的黄浦江江面,称为短游。还有两个项目,分别叫中游和长游,是在不同的两处江面横渡长江。中游的理论游距6000米,长游12000米。这两项,区内每所小学只会有一至三人入选,入选者即成全校的英雄。

三个项目,同在一个泳池测验,持续游进的时间,分别是4小时、6小时和8小时。这一切都是在学校的橱窗里公布的。参与这类活动,按当年的习惯,我们是不事先知会家长的。

本校那次渡江测验,是夏季的某个周日,在第二医学院东部校区一个非标的泳池举行。报名者共计52名,三年级有12名。52人下水后,占了池面的小半。一面红旗先导,固定在两个黑色救生圈上,由一位教工推行。开始,整队游速缓慢,相当一部分时间在抬头踩水。半小时后,我们的体温攀升。烈日下,脸部颈部皮肤似有被粗暴揭去一张膏药时的那种灼痛。两个小时一过,有人划向池边,撤了。

池岸纵向两端,各站有一名穿白色平脚短裤的体育教师,早已晒成喀麦隆球星的模样。他俩都从地上掂起一根带着圈套的长竿,准备应对突发。这个动作,给测验者一定的心理压迫,大限已然到来,大家的疲沓感被瞬间放大。三小时过去,水中人头明显变少。

极限时刻,我已感受不到池水对身体的托载。数次在水里昏睡,呛水而醒,状态如处摇篮;而另一边,体育老师嘴上的黑色胶木哨子,动辄暴力地响起;或催促我们保持紧凑间距,或警告脚踩池底将视为出局;或询问某个乏力者是否放弃。有人举手,宣布中止,悲伤而笑;有人不耐烦地摇手,似充满敌意地表示决不放弃。队伍里,也有女孩在呼哧呼哧闷头努力。尽管哨声虐心,再看波光粼粼之中,苦撑的少年们渐有勇士光彩;宝蓝色水面,悲壮之气喷薄而生。眼看同级同学不断离去,我好像已背负着整个三年级的荣誉,在滑动着乳酸堆积的沉重手臂。

报名前,对于四小时不间断兜游,会是怎样的考验,心中没数;只是觉得自己的意志足够强大。事实上,三小时后的每一秒钟,我都在问自己,要不要放弃?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这有点残忍,他薄弱的意志力,几乎不能承载这种连绵不绝的内心抖豁。

有一位体育教师读一年级的儿子,破例在我们测试的队列里,而且,他选的是中游。他的存在,既令我沮丧,又刺激到我。在几乎就要溃退时,想象到这位小弟弟眼神里的鄙夷,瞬间就逼出了我舍死忘生的最后余力。

阵阵窒息来了,身体缺氧,状态萎靡。我确实要计算一下,与其再坚持一段后仍是放弃,真不如立即中止。精明,常能瓦解人钝钝的意志力。依赖想象的自我评估已被颠覆,此时的评估,已由眼下的实际感受、判断、侥幸、意志,以及荣誉感等混合推动。突然,有一个蛮横的念头出现了: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持,第二个就应是我。这个念头来得混沌而莽撞,我坠入半梦半醒。

当宣布,池中短游者全部及格,可以上岸。那个瞬间的感受,就像走失经年的孩子,突然被告知,双亲正在赶来的路上。一起上岸的三年级同学,只剩两名,十人没能如愿。

回家路上,全身火烫,仲夏的季风,在我身上吹拂出了春天的和煦。心底满是荡气回肠的豪迈。终归,还有点不敢相信,一口气在水里游了四个小时,我是一条鱼吗?

到家门前,我的右手抬起艰难,颤抖剧烈,无法将钥匙插入锁孔。里面有人来开门,我顺着打开的门,像九死一生的远归壮士,瘫倒在门内的地上。被好多只手抬上床后,连续睡了二十多个小时。

再醒来,觉得自己不是以前那个我了。那种强行控制着的谦卑里,蹲伏着美妙的优越感。一个九岁少年的日子,变得无比绚烂,且对自己开启了全方位领先同辈的局面,没有丝毫怀疑。

而另一幕折腾人性的滑稽戏,在暗中酝酿,并猝不及防地上演了。三年级下半学期,学校要举办首届书法展,我以为我的书法,在同年级的名次进三望二盼一,是起码的;这还不是我的全部预期。本次展览,有个预选环节,我们班送出五幅作品。结果,我的那张毛边纸,是本班唯一没有通过预选的作品,被赤膊退回我的手里。坦白说,我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结局。这个否定,突兀、强劲、刻薄而史无前例。它正告我,此前,我对自己的所有估量,都应被重新理性甄别。

那是下午,这个受挫的九岁少年,木然站在学校二楼的外廊,看着不远处圣伯多禄教堂的尖顶,默默自问:我究竟还是不是一个天才?此刻,他的脸色也是菜绿的,一如他想象中嬷嬷们的脸色。

这个自问,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把自己和天才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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