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宁白

人世间，最多的是陌生人。

小时候，家里来了不认识的客人，常常躲在母亲身后，不敢面对从没见过的人。

依我的认知，上学见不识的同学，就职与不识的同事握手，都不算陌生人，一回生，二回就熟了。那些出现在你面前，却又迅即消失，永不再见的街市中人，是真正的陌生人。我交际窄，觉悟迟，真正觉得陌生人中会遇到好人，是很晚的事了。

有一次去远郊看花海，坐地铁转公交，下车后，却站在了公路边的一排大树前，哪有花海的广阔逶迤、五彩缤纷？我和妻子在人行道上来回寻找，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站名，过站了或者没到站。路上不见行人，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而过。公路对面一家工厂的大门口，停着一辆货车，驾驶室里两位师傅在聊天。正踌躇着要否穿过公路去问一下他们，只见那位戴眼镜的师傅，急匆匆下了车，半跑着穿过公路到了我们跟前。

你们是要找花海吧？

是啊！你咋知道呢？

看到你们来回寻找，一脸着急，我知道这里有个花海，没个标牌，常有人找不到。

他带我们穿过小树林，在一条土路前给我们指了方向：往右拐，走上一个土坎，就看到了。

不是你跑过来指点，我们都准备回去了。

我连连感谢：要不我俩照个相吧，谢谢你专门跑过来给我们指路，也好让我留个纪念。

我俩挨着，妻子举起手机。照片上的他，显得年轻，不像50多岁，爽朗的笑容里透着善良，那件橙色工作服特别醒目。

我目送他穿过公路，跨进驾驶室。他向我招招手，车启动开走了。

阳光下的花海，铺展开无边无际的绚丽色彩。走在花径小路，清香扑面而来。这位陌生人的出现，让我和妻子站在花丛中，觉得天高地阔，明朗又温馨，心里似乎被一种情感滋润着。

我对妻子说：碰见这样的陌生人，就不怕有陌生地方了。

我说起20多年前在国外的一件往事。

我们在瑞典一个小镇参观古堡。远远看去，古木森森，高墙壁垒。古堡内，除了我们，还有十几位当地老人，穿戴齐整，笑意盈盈。我们轮流在一扇高大的木门前照相。一位满头白发，穿着花衣长裙的老人向我们走来，对着我们，用手比画一圈，又做了一个照相的动作。我们明白了，她是问我们，要不要给你们照一张合影？那个年代，我们怯于和老外接触。向她摇摇手，谢绝了老人的好意。她微微一点头，笑着走开了，继续着她的参观。丝毫没有想做成一件好事的遗憾表情，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生活中的习惯举动。

离开古堡时，大家议论开了：这老人真热心，我们有违于她好意了。她的举止这么自然，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对我们的拒绝，表达出不可理喻。

妻子听了我的话，笑着说：我们往往心存警觉，把好人也从身边赶走了。

我说：我们从小把陌生人先当坏人对待，以防不测，至今还在影响着自己。

不久前，和一位扛着“长枪”东奔西跑去摄影的朋友聊天。我说到在公园里用手机拍彼岸花，有位陌生人指点我如何用光。他一听我又说到陌生人的善行，一脸狐疑地调侃说：为了防骗，网上那句“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差不多成了流行语，怎么好人都让你遇上了？

不知道他在荒山野湖的跋涉中，有否被人欺骗过。面对他怀疑的表情，我仍然缓缓地说：如果你对一个陌生人，心怀善意，会在你的表情、动作和眼神中外溢出来，陌生人会感到，你没有冷漠和疏离感，他自然也会释放善意。谁会帮助一个冷眼又充满提防的人呢？

他有点虚浮又有点自嘲地说：我不也是个善良的人吗？

那就不用把警惕挂在脸上，防骗用的是脑子。你想想，在外风餐露宿，难道没碰到过陌生的好人？

他不响了。看了我一会儿。

那些帮助过我的陌生人，我至今仍记得他们的面庞和表情。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永远地存在着，不再陌生。

世间无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