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球

戴民

几近九十岁的父亲，爱摆弄花草，局促的窗台上，挤挤挨挨摆放着各色花盆。如今，父亲腿脚有些不利索，身板还算硬朗。

那日，我为他送去一瓶养生酒，也没多聊几句话，便像了却了一桩心事，扭身便走。隔三岔五为老两口送些蔬菜瓜果，是我孝敬父母的惯例，否则，总感到心里不安。

凌晨，我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母亲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说，父亲突然昏迷不醒。父亲被送进医院急诊间，我差不多也赶到了。医生稍作检查，断定父亲急性脑梗，且怀疑在中枢部位，示意家属要有心理准备。整个上午，脑电图、核磁共振、心电图、胸部拍片，一串检查下来都很正常，但父亲仍昏睡不醒。无奈，父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两天过去了，父亲仍昏昏沉沉，医生也没查出个究竟。按说，父亲除了高血压，平常都很正常。那日给父亲送养生酒，父亲躬身面对窗台那盆仙人球喃喃自语，像是老熟人之间对话，也没见他异样。

我问母亲，那晚他睡前有何异常？母亲告诉我，睡前，父亲握住她的手，说了许多暧昧的话，然后说头疼，服了一把药入睡。我拿过药瓶细看，是氯沙坦和硝苯地平一类降压片。

第三天，父亲苏醒了，只是烦躁不安，神志模糊，“哼哼啊啊”闹得慌，一连十几天不吃不喝。医生为他插了鼻管灌食。他的肺部渐渐感染，身上起了褥疮，为了让父亲尽快康复，我把他送进一家离家不远的康复医院。

父亲那间病房有四个老人瘫在病榻，全凭一个护工料理。护工是个来城里打工的高个男人，人称大刘，目字脸盘黝黑，卧蚕眉下挂着一双小眼，腮帮挤出笑颜，像是看出我的担忧，说了一通安慰我的话语。同去的小妹与他加了微信，为他点去数百元的红包，拜托他照顾父亲。

大刘满脸堆笑，说会照料好老先生，转身抓起一把大号针筒，将小妹送来尚有余温的藕粉糊吸附进针筒内，接上父亲的鼻管，推注、吸附，再推注，脸上毫无表情，手势麻利，那一刻我鼻子酸酸的，扭头便掉了眼泪。

每次探望父亲，大刘照例抢在医生前给我们道喜，说父亲恢复得很快。小妹告诉我，幸亏她有先见之明，每日给大刘发红包，人家才卖力用心照料老爸。

接父亲回家那天，大刘来病房帮着一道收拾东西，父亲朝大刘睨一眼，临别，连招呼也没打。大刘朝我耸了耸肩，有点尴尬。

回家后，父亲嘱咐我，快去做一面锦旗。我问要送那个大刘吗？父亲没好气道：“我脑子还没坏脱，我要感谢帮我康复的小张医生！”

“我们没少给大刘发红包，人家待你不好吗？”

“你以为钱能买通人情？人家可没领那个情。有次，我屎急唤他，他吱声正在午餐，硬让我撑着，憋了我两个钟头。倒是你们没见的那个小张医生，帮我做康复运动，每次都俯身同我说话，年纪轻轻的，很有教养。我要感谢医院有这样的好医生！”

说完，父亲转身端视那盆褐色仙人球，问我：“你知道仙人球最怕什么？”我懵懂语塞。“怕冷！”父亲没让我思索，借着话题说眼前，“人有些像仙人球，环境糟点没啥，就怕冷漠。”我望着父亲苍老的脸，蓦然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似乎听出了他的话外音。

那日，我陪父亲去一家洗浴中心搓澡，擦背、扦脚、按摩，父亲像换了个人，神情矍铄。回家，父子俩聊了大半日话，回忆从前一起去郊外捞鱼虫和抓蟋蟀的情景，父亲像个孩子乐呵开怀。突然，父亲将视线移向那盆仙人球，脸色一阵羞红，口中嗫嚅道：“其实，我是怕拖累你们，让你们操心老的，想想也这把年纪了，所以那晚我换吃了一把安眠药，想一了百了。哎，不应该啊，反而给你们添这么大麻烦！”

那一刻，我没惊讶，却油然替自己悲悯。老了，难道本该志趣落寞、神情颓废？我们在意老人的日常起居，吃喝拉撒，却忽略了他们的精神生活，就像每个礼拜都要为父母送上一点生活物资，算是完成一件工作，就没想同他们聊几句家常，说几件往事，在乎老之所爱，事父母，“不敬，何以别乎？”

回家路上，我总觉得落下一样东西，蓦地，我给抢救父亲的唐医生发去微信：“父亲已经康复，感谢您和团队的医治，向您报告，当初父亲的病状系服了过量安眠药所致，这也许对您有用，给您添麻烦了！”须臾，那头回来五个握手的表情。

疫情封控期间，父亲钟爱的那盆仙人球突然开花，父亲说，仙人球一辈子也许只绽放一天，他让近在一个小区陪护岳母的妻子去他那儿赏花，妻子拍了图片发我，替我送上祝福，她说，比仙人球花儿更灿烂的是父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