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神圣的闪光

周立民

一对老夫妻庆祝金婚纪念日，来宾中一位小年轻垂涎三尺般向阿婆请教：当初何以选择这样的丈夫？这是一个不小的坑：一不留神就演变成怨妇吐槽或者泼妇骂街。老太太优雅作答：我把地板洗干净之后，只有他总是跨跳过去——低调的表扬，却又不是三好丈夫的鉴定，不上纲上线、不扣帽子，不做唯一判断，从这一点而言，它接近幽默的本质：以宽容的心态看待辽阔的人生和世界。

米兰·昆德拉在论述“小说的艺术”时认为，小说的世界，是暧昧的、相对的，是道德审判被延迟的领地，也可能是亵渎呆板、僵化的城堡，这是一种幽默的艺术。这难道不是在教我们生活的智慧吗？不要用唯一尺度去丈量生活，凡事锱铢必较，杠来杠去，把心胸杠窄了，脚下也只有独木桥，这不明智。就像看待丈夫，不存在非好即坏、非白马王子就是渣男，也不要把评价别人弄成操行鉴定。昆德拉说：“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闪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幽默是对人世之事之相对性的自觉迷醉，是来自于确信世上没有确信之事的奇妙欢悦。”（《被背叛的遗嘱》）这不是难得糊涂，幽默照亮的是微笑着的清醒。

“幽默”首先是“走出绝对”的心态，从而走向宽容和相对，给自己也给别人以更大的自由和空间。钱锺书在《说笑》中讽刺过“卖笑”，那不是幽默；然而，笑对人生的心态却是可取的。人生多艰，面临烦乱、不幸、苦难，笑一笑，释放一下自我，就舒缓、从容多了。《东坡志林》中有一则《记游松风亭》，说他寓居惠州时，有一次登山，累了，松风亭尚远，可是转念一想：“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想明白了，感觉“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是呀，哪个地方不能歇脚，非得松风亭，这种“解脱”，是旷达的心胸，幽默，可能就是它的引路天使。

在汉语里译出“幽默”这个词的林语堂认为：“幽默的人生观是真实的、宽容的、同情的人生观。”（《幽默杂话》，《晨报副镌》1924年6月9日）排在第一位的是“真实的”，可见幽默不能简单理解为嘻嘻哈哈、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它的核心是面对现实，面对真实的自我。这才可能有自信的心态，以四两拨千斤之力自如地应对纷繁的世事。

幽默有个孪生兄弟：讽刺，乃至自嘲。它们的存在，不是麻醉自我，而是来为人生解压的。“对呀，我是官定的白痴，有专门委员会审查过。”（哈谢克：《好兵帅克历险记》）——大人先生们审讯“好兵帅克”，训斥他“别装出那副傻相”时，帅克如此郑重回答。不怕降低自我，因为他没有把对方看得有多么高大，他看到那些冠冕堂皇的可笑、失效和即将崩塌，这是温柔的不配合，帅克用荒唐的语言和不肯荒唐之心使那个荒唐时代原形毕露，这算是讽刺与幽默的伟大历史功绩吧。

伟大的小说家乔伊斯有个活宝太太，她有一次跟老公说：“你的书我一本都没有读过，但是我看我有一天非读不可了，因为书卖得这么好，一定是好书了。”（《乔伊斯传》）我不知道乔伊斯得吃多少云南白药才能止住血。乔伊斯死后，有人问她，都关注哪些别的作家，比如怎么看纪德，她哪里知道啊，不过，她的回答是：“你要是嫁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你是不会记得那些小萝卜头的。”（同前）她太可爱了。

幽默讲出来未必都是格言、警句，更不可能是大话，它是朴素的，诚恳的，它是人话，是真话。昆德拉说过：“再没有比懂得幽默更困难的事了。”（《被背叛的遗嘱》）看来，乔伊斯懂。

她的诙谐幽默给了我很多温暖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