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近日整理东西,一捆画轴里忽掉出只信封,仔细看,台湾路,1988年10月22日寄,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是两幅国画。久违了,刘积彦老师!眼睛湿了。
先生教了我们三年美术。那时他很年轻,总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溜光,进他的宿舍,我从不敢坐,因为太整洁。傍晚,他站在广玉兰树下远眺夕阳,成了校园一道悦目的风景。
我对美术没兴趣,上课就偷偷看小说。先生介绍石膏像,说这是希腊鼻,那是“贝多芬”,教我们画素描。我一窍不通,脑子里常会编出故事,交上去的作业上没画,只有胡诌的诗句。先生带我们去校外写生,他指着远处的袅袅炊烟,晚归的水牛,醉了似的说:“多美啊!”他先画起来,同学们也在挥笔,只有我捧着《简爱》看得入神。课后回校,他没见我画稿,又找不到人,吓得一边报告教导处说我一定掉河里了,一边奔至河边带着哭声到处喊我。找到我时,我正捧着《简爱》流泪。先生一把拉起我,生气地说:“爱文学的人怎能不爱美术!”我主编学校黑板报,各种文体都会写,但美术字、报头、补白小画都不会,没办法了,只好去找先生帮忙。每次去,他总是拒绝:“没空!”我知道他生我气,于是讨价还价,保证好好上美术课,一定按时交作业!他说:“谁会信你?”被缠不过,他就逼我现学。他画“报头”,我依葫芦画瓢,他写美术字,我也照描。被逼学了好多次,总算学到点皮毛,但本性难移,上他的课,还是不用功。
这样,到了初中毕业,毕业典礼上,班主任发文凭,全班同学都发了,就我没有,他说:“你要补考!”啊?补考什么?“美术!”刘先生居然给了我“59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笑不出,一跺脚气呼呼地去找他,本想大吵一场,见先生在画画,不敢打扰。站了一会儿,先生发现了我,他说:“人生无处不美,学美术可以让你用心感受真善美,这样,你才能拥有美的生活。”我垂下头,一声不敢吭。在他的小屋,我生平第一次,非常认真地画了“希腊鼻”,才拿到了毕业证书。
我们高中毕业前,先生被遣送到宁夏的农场,音讯全无。30年后的校友聚会上,不少老师历尽沧桑,面目全非,惟有先生依然西装革履,领带工整,风度翩翩,岁月雕琢了容颜,却未能改变他爱美的心,第二天,我感慨万分,给先生写了封信,顺便提到了那个“59分”,感谢他教会我对老师、对美术的尊重。先生很快来看我,居然一躬到底说:“对不起!”然后正色说:“我仍然遗憾,你当年没好好学美术,文学艺术是相通的啊!”我无话可答。
先生别名白彦,毕业于中央大学艺术系,是徐悲鸿的学生,在当年画界颇有知名度,画作被很多人收藏。因某种原因,他只能在中学教美术,工资低,常常连宣纸也买不起,但他拒绝我任何形式的帮助。收到他的两幅赠画,我寄去了一点钱作为润笔,他不但退回,还狠狠骂了我一顿。
1997年,先生在上海去世。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手捧这两幅画,先生犹在眼前,清新素雅,直抵心田。也许这并不是画,而是与他一起经历的韶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长恨水长东”,留下的是生命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