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
上点年纪的人,对于困难时期的生活状态都有不可磨灭的记忆,也肯定记得当年流传甚广的那些笑话和顺口溜,比如:有人模仿苏北腔说:“家里的条件你不是不知道,难扳难扳(难得)咸菜炒肉丝,你净拣肉丝吃。”又比如,有人用纯正的上海话说:“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勿来,咪西咪西(吃)炒咸菜。”再比如,有人模仿老宁波的口吻“咸鸡茨菰肉,蛋豁豁……”讥嘲咸菜带来的尴尬。
家庭经济条件不佳,只配吃咸菜?沪语说不好,便混不出世,只得与咸菜共舞?咸菜何罪之有,总被作为低端的同义词来开涮?
在炫耀优越感的同时,本地人不忘在咸菜上再踩上一脚——据说老早的咸菜都是用脚踩出来的。因此,把咸菜的鲜与患了脚癣的脚勾连起来,是那时著名的恶作剧之一。此中的硬伤,应是本埠人对“鲜”“癣”的读音不分所致。
咸菜莫名其妙地“躺枪”,且被贬到食物鄙视链的最底层,也并非平白无故:首先是供应链稳定可靠;其次是价格低廉平实;再次是由于够咸易储属于非易耗品。在咸菜面前,经济学上“供应学派”或“短缺经济学”的理论都显示出了隔靴搔痒的苍白和空洞。
古今绝大多数人深信,是食盐消灭了致使食物腐败的细菌。然而那是不确切的。
季鸿昆的《中国饮食科学技术史稿》称:“腌渍法破坏了食物的细胞膜内外的离子平衡体系,高浓度的食盐使得细胞膜内的自由流动水向膜外渗透,从而造成食物组织处严重脱水,以致失去生理活性,食物便不容易腐败。”注意:是脱水!
那么,大家都以为咸菜很鲜的“鲜”,又从何而来?咸菜经过腌渍,变得有利于乳酸菌的生长、发酵,在蛋白酶的作用下,蛋白质分解产生构成鲜味的主要物质如氨基酸等。
作为美食家的汪曾祺在《咸菜和文化》中称:“各地的咸菜各有特点,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我吃过苏州的春不老,是用带缨子的很小的萝卜腌制的,腌成后寸把长的小缨子还是碧绿的,极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这样的。”他甚至把霉干菜归入咸菜之列、把榨菜称作“咸菜之王”。
坦率地说,他的说法给上海及周边地区居民的认知造成了混乱,上海人根本无法接受。他们认定的咸菜,必须由小白菜(青菜)或雪里蕻(芥菜)腌制;应该可以“条分缕析”;茎呈土黄色,叶显深褐色。
也许有人对泛着军绿色的咸菜不以为意,我则视为“腌得还不到位”。
我的意见并非毫无依傍。成语“划粥断齑”由苏州人范仲淹而出。他有《齑赋》一篇,写吃“齑”(咸菜)状况:“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随宋高宗南渡的“词俊”朱敦儒,吟《朝中措》一首:“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餍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齑。肥葱细点,香油慢煼,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
看见了吗?臻于化境的咸菜,颜色大多是黄的。
自然,吃口偏好,菜色固执,无法硬性规定。
本帮“咸菜炒肉丝”中的咸菜算是粗犷的,相比之下,苏南尤其是常州一带的干甏咸菜,切得那个叫细腻——不用筷子去搛,只需插到碗里,那些近于碎屑的咸菜便纷纷“爬”上筷头!要现此效,靠刀工,更靠食材的幼嫩——趁雪里蕻还处在尚未发育阶段就得下手。
咸菜炒肉丝,究竟盯着肉丝吃还是盯着咸菜吃,不是两条路线、两个阶层的零和游戏,而是选择了一次共生、共情、共赢的模式——咸菜肉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互用事,对举精华。
这道菜,基本性状是咸,偏咸。倘若以为因为咸,就可放任,就可无为而治,大错特错。懂经的人非得在其中放些糖进行调和,让它吃起来有一种咸中带甜的滋味感觉,那才称得上是一道佳肴而不是一只盐钵斗。
咸菜是寒酸的象征。可是说起来,世上还真有“不可一日无此君”者。
传,李鸿章痴迷咸菜,连出访英国也要带着两坛咸菜。英国海关人员例行检疫,打开坛子便闻到一股怪味,以“有违卫生”而拒其入境。李鸿章大为生气:“我身为外交大臣,连爱吃的东西也要被干涉,岂有此理!”遂不肯登岸。眼看酿成一场外交风波,英国外交大臣只好上船面见李鸿章,向他解释有关法规。李鸿章毫不让步:“本大臣每餐必食,绝不可少。”英国外交大臣只好让人进行化验。结果显示,咸菜不仅没有传统性的疫种和细菌,而且含有不少消炎物质……
之后,李鸿章以咸菜招待数位英国大臣,竟大获好评。消息传出,外贸咸菜,在英大卖。
既然李大人不嫌弃,难道你比他还豪横?
语言在拒绝,身体却很诚实。所以嘛,现今哪个面馆不卖咸菜肉丝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