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金月姬

电视剧《人世间》剧照

电视剧《人世间》海报

电视剧《人世间》海报，左一是导演李路

◆宋春丽

我不喜欢她

我真幸运！电视剧《巡回检察组》之后，李路导演又约我走进《人世间》，说这回让我演个体面点的人物，他约我走进省府大院，走进省长夫人金月姬……

初读剧本，我不喜欢这个金月姬！她在《人世间》里戏份很少，只有69场戏，虽和《巡回检察组》里胡雪娥的戏份差不多，可胡雪娥的戏全是在主线上，戏因她而起，场场戏的张力都很大。可金月姬不光戏不在主线上，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和男女主角同框。她似乎只是为了陪衬周秉义的成长而存在的。我真不喜欢这个老太太，我不知从哪儿下手去接近她！弄不好这个金月姬就会沦为一个“大群众”、一个“路人甲”……

但这戏我还是接了，因为《巡回检察组》的情分，也因为喜欢演戏。

我很迷恋这个职业。这个职业让我的人生很精彩。

大年初十剧组开机了，全组都去抢雪景。半个多月在草甸子大森林里转悠，吃了不少苦，也拍成了不少美景好戏。

金月姬的戏几乎都是内景，一个多月后才拍。这段时间正好做案头工作。

案头工作就是要反复地读剧本，反复地捋清事件的前因后果，反复接近你所塑造的人物。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地熟悉她。越细致越好。每次读剧本我都想从字里行间再抠出点戏渣，从其他角色的嘴里再搜出点金月姬的蛛丝马迹……

颠覆性变化

对于作品和人物的理解和感受，固然取决于你的生存环境、知识结构和生活积累，但有时你读剧本时的心境好坏也会干扰到这一切，甚至会让你产生颠覆性的心理变化。

那天我因一件小事闹得状态极坏，有点乱箭穿心，我不想沉浸在这种坏心境里，信手又翻开了《人世间》的剧本。我看到了这句话：“比起孤独来，别扭更可怕，孤独可以克服，别扭怎么克服？”我眼前一亮，这是在说自己吗？几次看剧本怎么没注意到这个意思呢！接着又翻到周秉昆和父亲吵架那场戏，周秉昆喊着“是事实就该说吗！是事实就该说吗！”我呆呆地愣在那儿半天没动。多深刻的台词啊！怎么就把它当作一般的吵架轻易地放过了呢！我忘记了刚才的“乱箭穿心”，一页一页地重又倒着往回看。这次再读，很多地方理解和感受都和以往不同了。对于金老太太，对于戏中的每个人物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定位，我都有了全新的理解。这是我第几次读剧本我记不清了，但我清晰地知道《人世间》我接对了，金月姬不同于我以往的任何一个角色，我又拾到宝贝了……

王海鸰老师的剧本特点是结构缜密，形散神不散，语言非常精确而且意味深长！我曾演过她的电视剧《成长》，演了郭晓东的妈妈。这次王老师的剧本重点没在金老太太身上，但仅就这69场戏，我已能感觉到一个立意全新、有血有肉的高干夫人。你听她说的那些曼妙的台词：“给你一个底线，擦枪不能走火。”“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有选择地说。选择性地说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你既达到了目的，而且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所以，有的时候，实话并不一定是实情。”

再看看她为女婿的发展细心缜密地斡旋，和亲家的交往既不失原则，又不失礼数的做派：

“把你和娜塔莎的通信翻译成中文给我一份，万一在这个事情上出了问题，我起码是个知情者。”“周秉昆是秉义的亲弟弟……让他早出来几天，和家里人一起过个年！”

我心里一个立体的、具象的金月姬形成了：这是一个较真儿的老太太！她是一个阅人无数、深谋远虑的老太太，是一个举重若轻、敏感睿智的老太太。和其他作品中的女干部相比，她的情绪多点理智，情感有点寡淡，但她不做作，她活得明白通透……

一场不浪费

我开始喜欢金月姬了，我开始试着规划人物的总谱，把想体现的人物侧面合理地安排在不同的场次中，尽量利用好这69场戏，一场都不能浪费。

多年的表演创作，我养成了用一分为二的方法分析事件、分析人物、分析造成这一切的主客观原因的习惯。这得益于当年我们反复学习毛主席的《实践论》《矛盾论》，得益于各级老同志老艺术家老师们对我的耳濡目染，得益于在上电影学院时，学院专门开设的“电影的哲学”课。所谓的“大俗即大雅”，所谓的“张弛有度”，所谓的“粗中有细”，所谓的“刚柔并济”都从这些中来……

我首先想到的是要摈弃以往作品中女干部身上的官气，说话时的趾高气扬，指手画脚。金月姬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比一般母亲都更知道待人“亲切”的重要性，更知道一些语助词能拉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有一个亲戚的岳母是省政府的干部，她永远在和你说话时用一个“哈”字把你带入进来，让你觉得这是她在和你商量，在征求你的意见。倪萍在很多场合模仿她的姥姥也给了我启发。

这些支离破碎的元素，成就了那场为女婿的发展和组织部门同志斡旋的戏。她笑着说：“不是女婿，是半个儿呀！”一个“呀”字，让幸福填满了整个脸。她严肃地说：“国家正处于改革转型阵痛期，积重难返，百废待兴……咱要像当年革命家庭送子当兵那样把周秉义往前线上推，哈！”这个“哈”字看似是在征求同志们的意见，其实也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最后她嘻嘻哈哈完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你们要这样向领导汇报：周秉义同志是个年富力强的好同志，应该把他放在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坚定真诚，没带一丝儿戏……

不体面瞬间

我特别喜欢金月姬打女儿郝冬梅那场戏。很多作品中都有母女吵架的戏，不知为什么，这次我没太关心她们母女吵架的过程，而是特别想知道，这位历经沧桑、经历了无数次事件，忍受了无数次冤屈，和女儿说不清楚什么是政治，又不愿意伤害女儿的高干母亲金月姬，在打了口无遮拦的女儿之后，会是个什么状态！编剧没有细致地描述，或许是留给演员二度创作时去琢磨吧……

我做了很多设想：打完女儿，她歉意地抚摸女儿的脸，后悔自己手重了？肤浅！

她把女儿拥在怀中，母女抱头痛哭？一般化！她生气地摔门而走？太生硬……

嗨，其实打完就完了，导演喊停这场戏也就过去了！可我心里过不去，走到哪儿想到哪儿。我像挖金子一样在脑海里翻找这种状态！这个状态找准了能更丰满人物。

演员是敏感的，稍纵即逝的念头还真别轻易放弃，没准儿这一刹那的念头就能琢磨出个好戏来！

那几天我可兴奋了，我确信自己的思路是对的。我不停地琢磨，肯定，否定！肯定，否定！我觉得我在逐渐接近这种感觉了，但还不具象，还有些朦胧，我一拍桌子，把剧本一扔，去它的吧！现场拍摄时跟着感觉走吧！

我把这一切告诉了导演。导演真棒，实拍那天，他在书房角落里给我安排了一个沙发，我盯着这个沙发，这个沙发可能是金月姬平时读书看报休息的地方，但此时此刻这个沙发应该接住的是个什么样的金老太太呢……

那天这场戏拍得一气呵成，我把演我女儿的演员隋静波扇得很惨，我自己也在浑身发抖，我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尽量稳住自己的步子，我还想跟女儿说什么，但我稳不住了，嘴一张一合，不知从何说起，我浑身瘫软，狼狈不堪地把自己扔进沙发，欲哭无泪，捯着气，没有任何尊严、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里……

这就是阅人无数、看透人间世故，跟自己的女儿却有理说不清的金老太太此时的无奈和狼狈！

这就是我要找的状态！这就是我挖空心思想要得到的感觉！此时的金月姬没有尊严很不体面！惨得一塌糊涂！！！

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有这种不体面的瞬间……

这场戏得到很多朋友的认可。而我的感想是，在表演中，临时冲出来的感觉，可能会是下意识的，但冥思苦想的案头工作一定是必不可少的保证！认真地做好案头工作，加上现场真情投入的表演，能冲出最佳的结果……

非常感谢王老师在这场戏后面接着写了一场母女相互理解、冰释前嫌的好戏，也很精彩。

激情和定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了，在这部戏的拍摄中出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状况……

和周秉义谈话的几场戏都是最要命的戏，都是文戏，都是编剧必须要通过金月姬的嘴交代的事件。都必须完整地说，还不能说错！这是要看演员台词功力的。背词从来是我的强项，有时拿着剧本看个一遍两遍就能上去实拍，台词基本上大差不差！可这次不行了！

客观原因是金月姬的台词都是大段大段的政治术语，逻辑描述，数字分析，什么全国的宏观局势，东北的地域特点，兵工厂的具体状况，企业如何转型，先做哪些后做哪些，都是金月姬的职业语言，但我不熟悉。背不下来了！加上那段时间身体不好，睡不好觉，总感觉疲惫，没有演胡雪娥时的那点精气神儿了。

特别是那天查体，一早没吃没喝空腹抽了十好几管子血，接着就往飞机场赶，下了飞机就化妆，我虚弱得眼冒金星，脑子怎么都集中不起来。拍摄的时候不是忘了不该忘的，就是错了不该错的。一遍不行再来两遍，两遍不行又来三遍，只听导演不停在喊“再来”“重来”“再来”“重来”……我不停地向各部门表示歉意：“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各部门的师傅们“没关系，别着急”地客气着。

能不着急吗！时间在我身上一分一秒浪费掉，每天的拍摄进度是有指标的！我知道导演也很着急，可我无能为力，我的身体，这个既是创作材料又是创作工具的身体不听我自己指挥了！我觉得自己好可怜，谁也帮不了自己，我硬撑着，强作欢颜！还好，在那种状态下，我没乱阵脚，我还能清醒地、死死地把着金月姬此时此刻该有的状态，没有跑偏人物。如果说演戏有技巧有方法的话，那就是现场既要有极大的激情，也要有不乱的定力！

十多遍之后，噩梦总算都过去了，导演喊“收工”！回到房间我默默地流泪，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特别感谢演我女婿的演员辛柏青，他一遍一遍地陪着，没露出一丝的厌烦和不快，而且每一遍都不懈怠，极认真地搭着戏！我庆幸这次遇到了非常职业、很讲操守的好演员，谢谢辛柏青……

和导演吵架

《人世间》这个戏拍得很难，有名有姓的角色一百多个，要合理地调度每个演员的档期，保证每个演员和部门都在最佳的拍摄状态中，真难！好在这部戏的所有演员都特别职业，都咬着牙较着劲地飙戏，没有乱七八糟的杂事，而全组的定海神针肯定是导演李路，他是最不容易的……

我和李路导演是第二次合作，两次合作听他两次说同样的话：“你信我，你肯定行！”我真心感谢他，是他给了我挑战两个不同角色的勇气和信心。有时导演的信任是演员创作的动力！值得欣慰的是我没辜负导演的这个信任……

但在这次拍摄中，我却和导演吵了一架。是因为可恨的每天必须完成的拍摄进度。

那天拍摄计划下得不太合理，频繁地换场景，换妆，很耽误时间。加上老天爷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雨，我们也只能拍拍停停地等，进度很慢。天都快黑了，我和女儿吵架那场大戏还没拍，我怕赶进度匆匆忙忙地拍摄糟蹋了这场戏。我坚持不拍了，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在最佳状态下拍摄这场我最喜欢的戏！导演可能是因进度上不去而着急，他发火了，我们大声地在电话里吵起来，我从没见导演有这么大脾气，他给我扔电话了。我哭了，哭得很委屈，我觉得本来我是有理的怎么就变得没理了！我哭得伤心极了，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的一次“极不体面”的大哭……

什么时候艺术创作能不受其他因素的限制该多好啊……

一部好戏的诞生，要有方方面面的同仁们的共同努力！我庆幸自己有福分生活在一个极好的创作集体中。我庆幸自己的人物画廊里又增添了一位高干夫人金月姬！我真心感谢导演的信任，真心希望那次吵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真心希望我们都能继续为我们心中神圣的艺术而奋斗！

加油！为所有愿意奋斗的同仁们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