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孤勇者”们,左起葛优、冯小刚、王朔
◆王 干
多年以前,王朔就是一个“孤勇者”。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昔日,这个顽劣的少年,打破了很多的坛坛罐罐,自己的额头也伤痕一片,在暗夜里行走,貌似小丑但绝不虚伪。如今他年过花甲,依然保持出道时不拘陈规、大胆尝试的精神。
王朔自己反思说,他不适合经商,虽然创意不凡,但经营起来又不耐“烦”
和王朔认识比较早,1988年的时候,我在《文艺报》理论部工作时,《钟山》编辑部让我去盯着王朔正在写的长篇。我去找王朔的时候,他正在一家部队的招待所写作,环境极其简陋,除了一张桌子外,别无他物,印象最深的是连一个茶杯都没有,我坐公交车过去,转了几次,干渴得要命,想讨杯水喝,王朔说,这里不是会客的地方,只有一个搪瓷缸,你要不在意,就用我的喝几口吧。我渴得不行,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开始聊天。他给我看了长篇的手稿,他正在写的《千万不要把我当人》,说这是写气功的,肯定给《钟山》,要不你把写好的先寄回去?我说,不用,等你写好了,我来拿。之后看到王朔调侃我“中国文坛奔走相告委员会主任”,是因为他每次见到我,我都为他推荐一些新的作家和作品,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2002年左右王朔和姜文、叶大鹰等合开了一家“非话廊”酒吧,我们就经常去泡吧。“非话廊”的店名没有叫响,王吧的名字却远扬京城内外。因为姜文和叶大鹰很少去,王朔去得最多,大家都说王朔的酒吧,他说别啰啰嗦嗦,叫“王吧”得了。于是有好事者就故意问,乌龟酒吧在哪儿?只是,“王吧”开了一年的样子就关闭,王朔自己反思说,他不适合经商,虽然创意不凡,但经营起来又不耐“烦”,故开公司业绩平平,还有点寒碜。
这次如此“低调”,王朔是抱着谦逊的态度来的,没想到成了会场上的靶子
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王朔“挥斥方遒”“粪土文坛万户侯”数落贬损他人的场景,也经常在媒体上看到王朔嬉笑怒骂地说话损人,然后记者有了“料”,第二天纷纷见报,流量爆涨。但混不吝的王朔也有被人“损”的时候。1994年秋天王朔在上海陷入这样的“困境”,他在张教授、李教授等快嘴的围攻下,居然一言不发,微笑着不接招。作家陈村也不时插科打诨,而王朔既没有反击,也没以惯用的“自嘲”来消解。在这次会前,王朔参加一次三峡笔会,和作家们打“八十分”,江苏作家储福金牌打得好,也爱评点,王朔的牌技一般,被数落之后,连举“白旗”:“老师,我写份检讨行不行?”,众人轰然大笑,一场“纷争”了解。这次如此“低调”,在王朔的生涯中,极为少见,他那张毒舌饶过谁啊。
或许是人单力薄,或许是“客场”的原因,那天王朔没有露出他的“獠牙”。这次活动是上海电影部门为纪念世界电影100周年和中国电影90周年举办的一次学术研讨活动。参加活动的嘉宾主要是来自上海和北京的电影人和研究者,京沪之外的只有我和黄亚洲两人,黄亚洲是《开天辟地》的编剧,正当红,而我,电影外行,写过一篇批评张艺谋的文章,与电影界来往极少,参加会议的原因,主办方说是因为孙甘露的热情推荐。
据说王朔是主动与会的,费用也是自理的。他想了解一下电影界的信息,也想了解一下上海文艺界的动态,当时他正开着一家文化公司,来沪上看看有没有商机也是可能的。看得出来王朔是抱着谦逊的态度来的,没想到成了会场上的靶子。另一个北京来的导演更惨,古榕拿着刚刚杀青的电影《红尘》到研讨会请大家“审片”,这是需要勇气的,一般新片出炉,主要是找人捧场,古榕敢到酷评家林立的上海滩来首映,确实是“深入虎穴”的架势。古榕可能低估了上海评论家的杀伤力,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整个电影研讨会挑刺的多,点赞的少,估计一开始想说好话的评论家也被会场的气氛所裹挟,也下意识地亮出小刀子来解剖解剖。
当然,“炮火”还是集中在王朔这里。我记得那天上午开完会,中午王朔拉我和陈晓明去酒店的餐厅零点用餐,我们刚坐下不久,会上几个“正方”的教授也进来点餐,和“反方”的王朔当即照面,按理说,大家应该礼貌地打个招呼,因为太突然,双方还没有从会场上的“角色”和气氛中转变过来。那天的午餐,双方吃得都不是很爽,我清楚地记得,各自的餐桌上剩下了很多的菜,因为相邻很近,都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那一餐几乎是沉默的午餐。而我自己也感到尴尬至极,一不小心就被站了队,说实在的,双方都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是不愿意站队的,而且站队本身没有意义,我理解双方的观点,但都不是我的立场。事后,我看到王朔的一些访谈,这次对他的刺激还是比较大的,善于自嘲的王朔说起这次遭遇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把自己埋在历史文化的隧道里才有踏实感吗?王朔亦如此,是古典的魅力还是现实的匮乏
王朔看上去很痞,其实很真诚,很性情,在圈内的口碑一直很好。虽然口无遮拦,得罪不少名流和朋友,但又是豪爽仗义之人,20多年之前,一位文友从国外回来,生计极为困顿,于是就有人出主意让他以王朔的名字写本书,可以缓解经济危机。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王朔真的同意了,说,我这名字也不值钱,他如果不嫌寒碜就用吧,稿费全部给他。不知道书后来出来没有,但这件事足见王朔的热心和侠义。
王朔属于文学和影视两栖动物,最火的是影视剧,但他自己说,写影视让他不会写小说了,沉默十五年之后,王朔终于有小说新作问世了。这部题为《起初·纪年》的长篇小说虽然属于“历史小说”,但王朔的“我”的痕迹很重。小说开头就是“我一年”,这用法看上去很奇妙,其实也是王朔的套路。王朔喜欢在小说里用“我”,《我是你爸爸》《我是流氓我怕谁》《我的千岁寒》,题目直接用“我”,而那些第三人称叙述的小说,其实也是王朔隐含叙述。新作直接以第一人称叙述。“我”在小说中的身份是汉武帝,但又是王朔自己的投射,那些北京土语和网络上的梗,只能源于王朔的口中。
王朔对文学贡献最大的该是语言,他张扬的那些愤青的情绪、看上去不那么正经的腔调在早期的刘索拉、徐星等人的作品中有过表达,在后来的朱文、于一爽、石一枫等青年的写作里也被传承,他用语言完成了文学的形象塑造,尤其对京味的重塑,其贡献和崔健的歌词有异曲同工之妙。老舍之后,京味小说实际上是断层了,一些京味作家,实际上都脱离了京味的文化现实,在历史的胡同里打圈,而王朔的语言及时表达这样一个文化现实,他呈现北京人当下的生存状态和语言状态,并由此辐射到生活中去。早在20年前,我就说过,上网必须拥有三大宝典,一是熟知金庸的小说,二是周星驰的喜剧电影,三是王朔的小说腔。有了这三大“法宝”,你就可以在网上畅通无阻。如今网络开始反哺王朔,王朔小说里的那些网络梗随处可见,看出来王朔还是不愿意被时代拉下。
王朔新作出版,好像“孤勇者”王朔也摆脱不了和历史那些文化名人的宿命——就是从现实的叛逆出发回到历史的钩沉中。当然,这部新作到底是否经典,还有待于读者和时间的检验。鲁迅最早扛起白话文运动的大旗,用鲜活的现实语言来写现实的生活,《阿Q正传》《伤逝》《故乡》都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而到了《故事新编》里鲁迅对历史的兴趣代替了现实的直接书写。闻一多是新诗的代表人之一,但后来又沉湎于楚辞和古典诗词的研究,当代的王蒙先生一直是书写当下生活的典范,但近十年来,对“国学”也是乐此不疲,从庄子到老子到荀子,一路解读过来。王朔他自己曾表白过讨厌金庸的不文不白,认为有一股腐朽的气息。但从《我的千岁寒》开始,王朔突然转向了中国的古典,而且欲罢不能,这一次的《起初·纪年》直接写历史而且序中号称皆有出处,玩的不是心跳,玩的居然是“考证”,甚至还文白相间。虽然王朔的路数依然是解构,依然是当年的立场,但回到故纸堆本身,就是一种姿势,中国文人的归宿是把自己埋在历史文化的隧道里才有踏实感吗?“孤勇者”王朔亦如此,是古典的魅力还是现实的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