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大姐和姐夫是一起住进护理院的,其时,大姐因跌伤肩胛,失去了自理能力,姐夫则囫囵完好,他陪着大姐在护理院要了个双人间,二位九旬左右的老人在此静静养病养老。
俗话说,老人防跌,大姐一跌后身体便江河直下,需要别人护理了,姐夫就起了半个护工的作用,一些轻微的护理悉由他承担了下来,如三餐侍大姐饮食、半夜助大姐便溺,再有白天推着轮椅让大姐在走廊里透透新鲜空气,更多的是陪着大姐说说话儿。姐夫是离休干部,曾长年在省高级人民法院任职,见多识广,经办的案宗就不计其数,大姐则是位老作家,喜欢搜集民间素材,于是二人凿枘相配,护理院的日子亦有滋有味。
听说大姐的病越发严重了,我便从外地赶往探视,姐夫神态凝重地把我拉到房间的一角,要我把他的一张五十年党龄的留影储存到我手机里,我端详这张照片,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胸前挂着的“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分外醒目。他真诚地对我道:“留下做个纪念吧,好歹我们也有了二十年的亲情啊。”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但没有细思,郑重将他的照片收纳到了我的手机。
大姐和眼前这位姐夫是二十年前结合在一起的,盖因原先的姐夫遽而去世,数年后,经人撮合,大姐与他组成了再婚家庭。大姐是福气的,先前的姐夫是名牌高中的数学教师,为人正直有责任心,直到临终前半昏迷状态仍在给“学生”——护工“上课”,手指在空中画着圆,喃喃讲着数学术语,令护工大妈莫名惊诧。他去世后在追悼会上我作挽联“解社会方程,只取正值舍负值;画人生轨迹,唯有直线无曲线”,是对姐夫一生的概括。我的前姐夫曾拥有清华大学数学和物理两个系的毕业证书,只因那年代家庭出身的连累,只能当个中学教员,但他忠于教师职守,那个年代课余辅导学生总是殚精竭虑而不收分文,有次他在门口仍忘情为学生讲解题目,浑然不觉天上飘起了雨滴,大姐推开二楼窗户没叫醒他,便在窗外为他打起了伞,居然也能遮挡一二。
后来姐夫去世了,大姐与现在的姐夫也相濡以沫。姐夫喜好书法,大姐敲击键盘创作,日子过得平和幸福,市电视台、省和中央电视台都为之做了专题节目。其实电视专题有许多细节没有反映呢,比如老两口互相剪趾甲,彼此把脚丫纳入对方怀里,大姐著文谓之“幸福的小脚”;又比如多年前我去大姐家小住,一早老两口锻炼毕身体便分头去买早点,一个去东边一家店买大饼,另一个去西边一家店买油条。我因之好奇——大饼和油条不是可以同时在一家店购买么?老两口戏谑解释说,东边店的大饼做得大,以此促销油条,西边店油条做得大,以此促销大饼,他们分头去买,大的大饼和油条不是同时买到么?我知道老两口并非悭吝,而是一种阿凡提式的幽默……就这样,他们饶有情趣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光阴。所以当姐夫要我储存他的照片,我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预感到了某种不祥。
不祥很快就来临了,姐夫皮肤患上了顽疾,他的儿女要接他去省城治疗,大姐的病也日益沉重,到了沉疴难医的状况,只能请了专门的护工。大姐表面上心境平静,却对姐夫的离开念念在心,没多久就与世长辞。姐夫则因病情恶化且疫情汹汹而难以前来送大姐最后一程,我知道这是难以苛求的,毕竟他也是九十好几的高龄老人了。
前段时间,噩耗传来,老姐夫也与世长辞了,与大姐去世相隔不足一年。两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将在九泉重逢,再续上幸福的岁月。我呢,也只好遥寄一瓣心香,祝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