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晔
有些存在是属于夜晚的,天黑才醒来。在乡间,总有些什么提醒我这一点。
白天的蝴蝶五颜六色,柠檬色的钩粉蝶,锈红色翅膀上睁着蓝色圆眼的孔雀蛱蝶,小巧纤美、淡蓝薄翼勾着白边的蓝翅蝶各有各的美,就连生着黑夜的颜色的黑凤蝶也显得艳丽,都能惹得我紧跟着,能跟多远算多远,拿眼睛、拿腿脚。春天里,我从花店买来几袋花种播下,都是些夏天开放的杂花和草花,袋上只笼统写着:“招蝴蝶的花”。
蝴蝶无论白天多艳丽多招摇,日落前便悄没声地匿迹。点灯时分,灰黄、棕黄,蝶形、叶形的夜蛾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个腰肢粗大,紧贴在纱窗外。偶尔有扑扇翅膀的,让我明白它是活物,更多时候基本静止。它们是蛾,向往灯光的蛾,和蝴蝶同属鳞翅目,一个司夜晚,一个司白昼,我觉得叫它们“夜蝴蝶”也不为过。可我从未听说有谁喜欢飞蛾的。进入八月,眼见着越来越多的飞蛾闯进室内,闯进暮色里的卧室。有时,我打算睡了,一打开卧室灯,就见两三只灰头土脸的夜蛾乱跳乱撞,对着窗、墙、天花板、衣柜门,乃至床单和枕头。我知道蝴蝶惦记采蜜,爱围着花儿转,我不知道飞蛾追光,或潜伏在暗色里,灯一亮就方寸大乱,是为什么。
真会飞的不是蛾。暮色浓重时,蝙蝠在木柴棚边的半空中形成编队,一起扑扇着翅膀,像一条抖动着的厚重气流。别以为它们只是炫耀飞行技艺,一只蝙蝠一夜能捕食上千只苍蝇呢,而在夜间,我看不见一只飞翔的苍蝇。偶尔,蝙蝠一声尖叫,借着月色露出冷面杀手的侧影,仿佛抬手以灰黑的斗篷半遮着身体,这姿态连橡树枝里的猫头鹰也实在佩服,不然它不至于聚精会神地瞧着,终于发出一连串的喝彩。
夜晚也能出现特别美、像白天的蝴蝶那么美的。却不是五颜六色,我总觉得说不清那究竟是白色、银色还是黑色,那是一颗颗星星。月缺而天晴时,星星亮而繁密。八月十二日夜,仙女座有流星雨。为避开那一轮明亮的满月,我们走上一段数百米长的小径,走到北面去看更开阔的天空。已近子夜,天黝黑,从灯下的室内到夜色中的室外,白天里平坦的草坪上,不同的草色构成了一簇簇浓淡不一的暗影,看起来高低不平。走上几步,出院门,眼睛适应了光线变化,而月光走一步亮似一步,不需要手电筒了。
我们走啊走,前头是黑麦田,右手边也是黑麦田。三两间散落的邻家农舍里灯灭着。一户邻居的狗在我们经过时于树篱后汪汪狂叫,尽它看家护院的本分。天空毫无遮挡地就在头顶,我看到半丝星星滑落的线条,喊起来:“那里那里!”话音未落,线条就消失了,我没法确定自己真是看见了什么,还是说不过是眼花。月光实在太亮,无论走向哪里都没法避开。以前我不止一次地见过流星雨,相比之下,这满月夜的流星雨太难用肉眼去看见了。
仰着脖子又凝视了几分钟,拗不过月色,我们默默往回走。邻家的狗又在树篱后狂吠。我们走到自家大门口时,小径边的榛子树丛里有个块头不小的家伙笨拙地腾挪一番,弄出沙沙的声响,又很快静下来,像是一头鹿让脚步声吵了个半醒、懒得搭理我们,继续倒头睡去了。
院内草丛里有纺织娘娘尖细的叫唤,东边黑麦田上空的月亮尚没爬到南边小树林上,院子半明半暗。露台上有个什么忽闪了一下。我悄悄靠近,不敢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一只秋香绿的家伙,外形完全是一只白天的蝴蝶,只是比白天的那些多出独步天地间的飘逸。它歇在一把黑藤椅上,展开绿中带白纹的双翅。完全不像那结队朝窗玻璃飞的夜蛾,它带着清凉的颜色和穿透黑夜的光泽,似乎有几分是让夜风吹入的,有几分是让星星装点的,特意地飞来,好告诉我今夜的星和今夜的它有任谁也无法否认的同等:在八月十二的夜里,苏醒而闪烁。我看见它,好像切实看见了一颗英仙座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