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竹鼠图(中国画) 瘦塘秋 如何写作 畴昔晚事 好久不见 我在监控镜头中看见了什么
第12版:夜光杯 2022-10-13

我在监控镜头中看见了什么

林少华

我告别住了不止一个夏天的乡下老家返城。返城前找人装了和手机相连的监控镜头。不是为了防盗。这里治安好,十年了,从未有小偷翻墙而入。离开时啥样,转年回来时还啥样。装监控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从青岛看这里的花。

时值九月下旬,院里院外仍有不少花开着。翠菊、万寿菊、百日菊、蜀葵、格桑花,在窗前,在篱角,在地头,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仍开得流光溢彩,生机勃勃。

东面院墙内侧的那排开红花的蜀葵尤其顾盼生辉。蜀葵东端有两株并立的海棠树。说来也怪,靠近树荫的蜀葵反而长得最高,由东而西,一排一二十棵,一棵比一棵矮下去,如姚明领着一队由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组成的篮球队。

一个月来我几乎每天都专门看这蜀葵两次。上午九时许一次。我大约八点伏案涂涂抹抹。到底年纪大了,脑袋不灵光了,不出一小时便抓耳挠腮。于是掷笔于案,出门走到蜀葵队列跟前。清晨的阳光透过柳树梢头稀疏的枝叶筛落下来,斑斑点点落在蜀葵苗条的腰肢、翠绿的叶片和鲜红的花朵上。花朵虽是重瓣,但和均匀叠积的重瓣牡丹不同——外围一圈特别大,往里的几圈一圈比一圈小。这么着,当阳光从背后落下时,外围薄薄的花瓣便像面对神奇的投影仪,焕发出妙不可言的光彩,绚丽、通透、纯净、妩媚,光影斑驳,如梦如幻。而上面几颗干干净净闪闪烁烁的晨露,多么像少女羞红的脸蛋上欢喜的泪珠!凝视之间,我一时忘却自己垂垂老矣的当下,涌起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与青春激情。

这是一次,近看。还有一次是在黄昏时分,远看。我搬一把扶手椅坐在相距一二十米远的女儿墙外与之久久斜对。夕晖从房后高大的桦树、核桃树之间铺洒在蜀葵的领地。东北春迟秋早,九月中旬忽有一夜气温降到零下,海棠树一叶叶飘落,狗尾草一丛丛枯黄,牵牛花一支支拢起小喇叭——四周有了秋日明显的萧索气象。然而蜀葵全然不为所动,兀自在夕晖下大大方方展示娇艳的笑脸。而且,不管多大的风都吹不折。有时被吹得几乎趴在地上了,而风一过便迅速弹起细竹竿般的花茎,得意地挑着碗口大小的花朵摇头晃脑,顽强得让人心动、心仪、心疼。

此刻,任由夕晖抚摸着憨态可掬的脸庞——橙黄色的夕晖、鲜红色的蜀葵,加上蜀葵前面那丛绛红色、深蓝色的翠菊和后面几枝翼然高出的格桑花,构成一幅那么迷人的暮秋风情啊!晚景凄凉?不,些许伤感是有的,但和凄凉无缘,有的更是温馨、婉约、空灵、多情,仿佛早已飘逝在远方而悄然归来的一个梦,一个往日憧憬。说痛快些,美!借用史铁生之语,“一切一切,不管是什么,都融化为美的流动,都凝聚为美的存在。”我甚至坚信,我一定是这个星球以至整个太阳系唯一面对夕晖中的蜀葵如此忘乎所以如醉如痴的人!幸福,就是忘乎所以。快乐,就是如醉如痴。

这么着,返城第二天我就用手机打开监控镜头,急切地寻找那行蜀葵的身影。然而我看见了什么呢?我吃惊地看见大弟和一位乡亲正把割倒的蜀葵抱去院门口的电动三轮车,“嗵”一声扔在杂草梱上面,继而跳上车一脚接一脚猛踩蜀葵——踩蜀葵的腰肢,踩蜀葵的小手,踩蜀葵的脸蛋儿,踩得忘乎所以,踩得如醉如痴。眼看着那正开的红色花朵被踩扁、踩碎,踩进杂草捆里……

愤怒,怒不可遏,血冲头顶。我在手机上对大弟大吼大叫:“明明昨天说好等下霜后再割,可你偏偏不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吼不下去了。他们哪里是在踩花,分明是在踩我的心脏,不,宁肯让他们踩我的心脏而不要踩花。少顷,愤怒变成了痛楚,变成了惶恐,变成了绝望。及至稍稍平静下来,我开始思索大弟他们为什么这样?

大弟是农民,小学都没毕业,尽管我们一母同胞,而对待蜀葵的方式却如此势不两立。是的,“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生活在只有自己才完全理解的世界里”(欧文·亚隆)。恐怕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村上春树才说“无论置身何处,我们的某一部分都是异乡人”。哪怕置身于生身故乡,哪怕身旁是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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