畴昔晚事

吴道富

炎暑向晚，山海关路上吃过早夜饭的人，手摇蒲扇笃悠悠晃到弄堂口，有的还拎着小板凳、矮竹椅；男的赤膊短裤，女的薄睏衫一套，大抵为“标配”。延陵里弄堂口，乘风凉长者中，朱家伯伯总是端着老黄包浆的藤靠椅先登场，旋又回转取热龙井一杯，置扶手专放茶杯的圆孔内；躺定，眯眼，抖开描荷竹骨折扇轻哼“水动风凉夏日长”之类弹词开篇。他是某公私合营丝织厂的私方代理，四十开外年纪，面貌六分与滑稽名家周柏春相似，一口夹苏州音的上海话清脆中听；乃我们这班小人的“百科全书”，故而常围其周，印象颇深。“为啥叫延陵里？春秋战国时，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季札封地延陵，就是现在常州一带，这个季札品德高尚，后来吴姓人家都愿称延陵世家，所以造延陵里的老板无疑姓吴。”哇！信服。一回，朱家伯伯坐起身用折扇指指路东头，顶真又神秘兮兮地讲：晓得吧，这里也有革命根据地，地下党指挥部就在前面。“啥地方？”众曜然问。“具体讲勿出，我是听一位老革命讲的，不会假！”今证，中共淞浦特委机关曾设在山海关路339号，现有旧址陈列馆。

被大人称作“野蛮小鬼”的我们话题多着呢，江西人借魂背尸还乡，听得凉飕飕；徐文长九次自杀不成功，听得呆瞪瞪……路灯下，小朋友还喜同览小人书（连环画）、共翻集邮册，边看边议，七嘴八舌。那天无风，朱伯伯招呼：乘风凉，呒没风哪能凉？有办法，大诗人李白总晓得格，大家静下心，一道慢慢跟着我念几遍，“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奇啦，竟有了丁点儿飞流泻身的凉意……朱家伯伯小儿子阿鹏与我等年龄相仿，亦乘风凉常客。新月夜，阿鹏捧了一叠连环画，讲今朝爷生日，屋里厢长寿面也吃过了，爷买小书分送人手一本。我们即学大人腔，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朱家伯伯笑谢：勿敢当，大家开心；轮转看看，蛮有意思格。又从洗旧的浅棕色短袖对开襟香云纱衣裳口袋摸出钞票，叫阿鹏点人头去买可可雪糕。他啜着龙井瞧我们美滋滋呷冷饮，笑容可掬，我更觉得他像周柏春了。

也有朱家伯伯讲勿出道道的。延陵里弄口东侧下方有一直径近30厘米的凹塘，中有直径约8厘米的厚铁管凸露，塘内管周以小碎石铺砌，手伸管内不及底，管口被摸得锃亮。调皮囡点燃小炮仗投入，嘭声闷响，别无动静。其下，半埋地的石碑上刻示1929，应为建弄时间。近前，老邻友严君揣摩，初建时凹塘口可能有圆形装饰物覆盖，日久或脱落或遭窃，较可信。但设计者和业主究谋何？有甚奥妙？藉此求教方家。

往事历历，朱家伯虽逝犹近。秋风习习，年少时童趣未缩。一个时代的鲜活印迹啊，令人想及夏尔（法国诗人）说的“我们居住在闪电里，闪电处于永恒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