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韩德
大田里的棉花采摘了四五遍之后,几乎已经采尽,深秋时节,冬天近了。紫色棉秆被拔出,高高地堆在田埂上。一年里最好的时光。脱粒后的干爽稻草,需要的尽管拿,可修补和加厚屋顶;其余的金黄稻草,山一样堆在连队四周。老虎灶老瞎子(绰号),开心地把老虎灶草库装满再装满。每天供应一次的开水,现在上下午各有一次。哪怕你马上把热水瓶倒空再来,老瞎子也不再计较。成家的职工开心地往门口垛起棉秆,不用付钱。开门七件事的第一件,让职工们放下了心。所以都笑嘻嘻的。老杨说,棉秆灶火煮出的饭特香。
我们在大田种小麦。班长小黑脸上有了笑容。从早春二月在冰冷的水田里育秧,到之后插秧,到战三夏收油菜麦子,到给棉花松土施肥浇水,到炎夏在水稻田里拔稗草……小黑一直心事重重,总怕完不成任务,现在他也会开开玩笑了,还时不时把手腕凑到鼻子下,大方地说“收工啰——”我们巴不得这三个字呢,扛起锄头呼啦呼啦往回走。美丽的姜英走过小黑旁,说:“梅花表赞唻。”小黑幸福地笑笑。姜英给大家透露过,梅花表是大眼睛送给小黑的。我想这就意味着班长将来会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有厨房和灶头,门前也会堆起高高的棉秆柴禾。
难得有闲,我得好好保养我的伙伴——锄头。锄头柄已被磨得光滑,竹节处只剩下隐隐起伏。竹节的存在只是对早已逝去的竹林里清风夕露的回忆,这深黄浅棕色的竹柄。劳动中,我满头大汗,双手紧紧摁住锄头,仿佛按住一头勃怒的小兽。把它摁进黄土,使劲朝后拖,泛白的盐碱土松碎成一片片龟甲。天知道这把锄有多锋利。轻而薄,像银片一样发出白光。因我天天与盐碱土摩擦,它才这样锋利如剑。平时伺候:磨削、擦洗、上油、悬挂。这年我十九岁。锄的形状,像数字7。挂好锄头,我费力地从寝室床下,拉出一个更厉害的伙计:瓦锹。
日子貌似轻松,其实人心里都横着一件每年冬天逃不掉的重活:开河。眼下的稍闲,用老杨的话来说是“养膘”,不久后的重活,是会辛苦得让人瘦掉一层肉的。
瓦锹又叫“蟹锹”,手掌宽,三尺长,锹口锋利如刀,锹面闪亮光滑绝对不黏泥。往泥里——不管干泥湿泥还是烂泥——连插几刀,长长方方的泥块,就漂亮地被起了出来。起泥的好手只要轻轻一抽,泥块就被安置在了泥挑之中。这泥挑只是在弯成半圆的厚竹片上,用几道草绳交叉绑扎,足以负担泥块,又不会粘底,挑到河堤上一抖,泥块就卸了。起泥利落,倒泥干净。
阿成说第二天回上海,把积累的休息天用掉,一旦开河就请不出假。问我可有什么要带的。阿成高挑的个子,笑眯眯的圆脸,戴顶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旧军帽。我说,你到我家去,叫我妈支援我十斤粮票吧。阿成说确实,他也要向家里要十斤粮票。
开河大战前的平静与紧张,物资一时的集聚与预感中的压力,等待苦战、担心与以求一战……种种心理交织,真的很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