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06日 星期二
人人都在生活 让我羡慕嫉妒爱的创意 银幕课:学习变老 用“上海声音”向陈毅市长致敬 一部具有平民史诗气质的作品
第12/13版:星期天夜光杯/文艺评论 2022-10-30

一部具有平民史诗气质的作品

——看滑稽戏《陈奂生的吃饭问题》

◆于 涛

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滑稽戏《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日前在天蟾逸夫舞台上演。作为2018年江苏常州市滑稽剧团为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创作的作品,滑稽剧《陈奂生的吃饭问题》以陈奂生一家人的离合悲欢作为小切口,对近五十年中国农村、中国农民、中国社会巨大变化进行的微缩式呈现,是近年来中国戏剧舞台上当之无愧的佳作。奖项与口碑都为这部悲伤铺底、欢声点缀的具有平民史诗气质的作品进行了“加冕”。

“陈奂生”是著名作家高晓声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承载着中国农民新形象、新状态,具有鲜明时代气息且携带时代之问的人物。以陈奂生为主人公,高晓声创作了《“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陈奂生转业》等一系列作品,一个善良、勤劳、宽厚又狡黠、精于算计的典型中国农民在改革开放前即便用尽全力也难以填饱肚子。农村土地所有制的巨大变革及其引发的生产力的极大解放,几乎一夜之间解决了困扰中国千百年的问题。陈奂生及其代表的中国农民,不再为“吃饭问题”忧心,但随之而来的是解决了物质温饱问题之后农民的精神空虚和思想意识与时代进步脱节问题。高晓声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并没有简单、趋时地记录和书写当时蓬勃、昂扬、火热的时代图景,却将关注的目光投入了并非时代弄潮儿的普通农民群体,敏锐地捕捉到了社会转型期这一群体在面对巨大变革时心理上的无所适从,并试图以自身的观察、理解和思考进行回应。“陈奂生”是高晓声作为一个作家、一个知识分子,为彼时中国农民精心绘就的一幅文学“写真”,更是为那个时代提出了一个真切的“问题”。

滑稽剧《陈奂生的吃饭问题》的创作者以“陈奂生”这一已进入文学史的形象作为戏剧主人公,是属于“孤勇者”的一种强烈的甚至是固执的责任感和表达欲所驱动的戏剧书写。不同于当下常见的借用,“陈奂生”这个人物作为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IP”,在今天为多少人所知悉?其农民的身份又有多少人关注?用这个人物来构建故事,除了给自己加上一副框定了人物性格、人物身份和人物关系的“镣铐”之外,有多少光可沾呢?相信创作者最初也会这样问询自己。但作为一个成熟的作者,寻找有表达欲望和创作冲动的人物恐怕是首要也是最为重要的起点,选择“陈奂生”这样一个已随其身处时代远去的人物,看中的正是他身处社会转型期的农民“身份”和人物面对巨大变革时极度迷茫的“神情”,换言之,作者就是要用“陈奂生”这个在时代风潮中迷茫和困惑的人物来关注当下的中国现实,关切当下中国农村、中国社会最难回答却必须回答的问题——农村该何去何从?农民该何去何从?这是身处当今时代的有社会责任感的创作者提出的“时代之问”。

问题是如此迫切,以至于虽然罹患食管癌晚期,已经吃不下饭的陈奂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病情,照他自己的话说,“已经78岁了”,真正让他忧心忡忡的是他的土地。无论是已经当了粮食局副局长一身官气的大儿子,做生意坑蒙拐骗的二儿子,还是担任村主任的小女儿,每个人都出于各自的理由盼望陈奂生这个唯一的“钉子户”尽快在农业园区建设所需的土地转让合同上签字,因为“吃工资、拿分红、享受退休待遇”不就是成为城里人的表征吗?农村像城市、农民像市民,不就是以“城市化加工业化”为内容的现代化的标准路径和实在图景吗?

不能说三个子女和其他村民的认识不对,因为近几十年来,我们的理论界也好、教科书也好、实践操作也好,都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而且走得还不错——经济高速增长、财富迅速积累、人民生活提高、城乡面貌提升……中国已深度融入全球化,成为这片汪洋中的一艘巨轮,这根链条中的关键齿轮。然而参与一个别人制定规则的游戏,演一个分配好的角色,分得一些允许得到的利益是否就是中国的未来?就能以此实现复兴的伟大梦想?

陈奂生作为一个年老衰弱、没有太多见识的农民,不会想得如此深远宏阔。他原本只是困惑和犹疑农民离开了土地,能过得好吗?会不会失去最后的依托和保障?当他得知大儿子因在粮库倒卖粮食私分非法所得被审查后,要为这个将会一无所有的儿子减少责罚并留住一份保障,成为最后的坚持和念想。故事以他的愿望达成结局,陈奂生和三个让他爱恨交加的儿女们实现了因生命迫近终结而不得不达成的和解,但反复在陈奂生口中呢喃并在临近结尾时由已去世多年的吴书记再次强调的“吃饭不是问题,不是吃饭问题,问题不是吃饭”,仍旧回荡在每一个认真观看、思考的人心中——在吃饭不是问题之后,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陈奂生的吃饭问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文艺作品的任务正是发问,而不是回答。创作者对这个问题极其敏感而迫切,不仅以贯穿全剧“加重号”的方式反复强调,还在结尾处通过旁白直接向观众提问——“也许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和农民都将会消失,可取代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这是每一个身处大时代,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人们都应该思考的问题,农村不应该只是失去了现实参照的乡愁无处安放之地,它应该并且必须以更具生机、更有创造性的新样貌带动中国走适合自己的发展路径;农民也不应该成为远离土地无根的漂泊者,他们应该也必须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求得真正的发展,并成为推动国家前进的坚实力量。

陈奂生这个文学人物的“生命”以戏剧的方式得以延续,他一如既往地依据中国农民的心理逻辑和情感结构面对世界的纷繁变化。与此同时,《陈奂生的吃饭问题》的编剧王宏、张军用他们深厚的人文精神和深刻的问题意识,延续了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传统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担当。

今天看来,他们的思考极具前瞻性。回望2018年的中国和世界,可谓“风平浪静”。四年过去,世界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面貌已如此清晰,持续近三年的疫情仍在世界范围传播,俄乌冲突及其引发的全球性粮食、能源危机让每一个人感到寒意,如果说之前“走自己的路”还是一个“选项”,那么现在已然是一个“必然”。《陈奂生的吃饭问题》用文艺的方式提出、切进了重大问题,相信再过若干年后,它仍然可以与现实对话,而这样的作品越多,我们的文艺创作越值得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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