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9日 星期一
冬 (中国画) “坏孩子”阿兰·德龙的孤寂晚年 三人行 深秋的夜与诗 聆听寂静
第18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2-11-06

聆听寂静

陈圣来

青华向我推荐一本她正在编辑的书,因为她知道我是国家文旅部研究基地的专家,并希望我为这本书写一篇序。我并没有立即答应,因为我并不熟悉朱晓闻,虽应邀为不少书写了序言,但大多是朋友或熟人。收到书稿,随手翻了一下,是一位号称“世界公民”的上海女子写的,书名又非常有意思《环游世界,遇见有趣的人》。我不禁有些兴奋起来,因为我也算是一个曾经环游过世界的人,去过将近一百来个国家,曾酝酿将这些游历敷衍成书,但由于手头总有忙不完的事,写不完的文章,于是耽搁至今。收到这部书稿,我不免有些好奇:她有哪些奇遇、哪些历险、哪些趣闻,我想看看。于是,我爽快地答应了青华写序的邀约。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后这句话成为民间流传甚广的励志奋进的座右铭。这代表一个很高的境界,几乎不可企及。其实,细究起来,在古代“读万卷书”是可以做到的,“行万里路”则很难做到。因为早先书就是竹简,按标准一卷竹简由25根竹笺组成,每片竹笺可写25个字,加起来就是625个字。一万卷大约就是625万字,相当于现代人读十来部长篇小说的字数。但行万里路就不得了,那是没有蒸汽机的时代,跋山涉水行程万里很难想象。所以,民间还有一句话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为“行万里路”那是追求活的知识,在行程中读山读水读民风读人间百态。所以,我想看看朱晓闻是怎么样在环游世界中读人间百态这本大书的。

作者是个从事视觉艺术的职业人,我从读晓闻的照片开始到读她的文字。说实话,我对文字是很挑剔的,但晓闻的文字很快吸引了我,我觉得我与她似乎没有隔阂,没有间距,甚至没有陌生感。她娓娓道来,我细细聆听。尽管一路读来,她颠覆了我的预设和期待,她的浪迹天涯、周游列国似乎并没有体现,在我看来,她所谓的环游世界只不过是在世界一隅踯躅徘徊,所以没有太多的诡谲和迷离,没有巨大的反差和跌宕,也没有令人惊心动魄的奇遇和历险。起先,我甚至有些失望,但慢慢地我被她俘获,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这部并不算薄的书。

她的书写体现出很明显的女性叙事风格,从容而不厌其烦地叙述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故事以及一堆细节和一番对话,看似很琐碎、很细腻、很家常,然并不令人腻烦。就像对面坐着一位女性,用很好听的声音,很温婉地柔柔诉说,你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她很擅长描写对话,而且把这些对话写得很个性也很生动,并且伴有强烈的肢体语言。于是,这些被叙述的人就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起来。当然,她的素描也并不逊色,比如,她描写雪伦画廊里的那位犹太女子贝卡就非常精彩:“胖人本来就难打扮,她却自顾自地穿了一件既不宽松也不合身的碎花长裙,裙子外匪夷所思地罩上一件灰不溜秋的无袖绒线马甲。棕色的假发是用别针固定了一顶湖蓝色礼帽,帽檐无精打采地垂下几缕染成姜黄色的羽毛,像是没拔净的鸡毛刚从汤汁里撩了出来,挠动着刷了漂白剂一般毫无血色的脸庞,随着她眉飞色舞的艺术讲解,烈焰红唇变成了一枚风火轮。我并不讨厌贝卡,只是于心不忍,不愿朝她多看。”这种特有女性观察的细腻以及用善意而调侃笔触的描写令人叫绝,这是女性独有的视角和优势。

整本书写了九个有趣的人物故事,身份很多元:有在荒漠里潜心修行的禅宗居士,有在海边醉心冲浪的漂泊小伙,有坚守祖传家业的比弗利山庄的中国真丝店老板,有以外祖父为模特的拍纪录片的印度女孩,有拥有多套豪宅的慈善家老太,有在海滩大宴宾客的来自波斯的女富豪……她没有用类似记者的笔调写他们的一生,或者写他们的人生最精彩最炫目的那段经历,她只是像朋友一样写她与他们的日常交往,从点点滴滴的细枝末节上窥测这些人物的人生。在作者眼里他们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尽管身份有很大的反差,但她都平视他们,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即使他们有一些出格或怪戾的言行她也是波澜不惊地平淡叙述,这是作者的本事,往往生活中写超凡脱俗容易,而写平实凡俗却很难。

我想起我曾读过的《城市的精神》一书,也是九段故事,那是加拿大的贝淡宁与以色列的艾维纳合著的考察世界的学术书,这本书考察的是全球九座城市,而朱晓闻考察的是九个人。虽然一本是写城市一本是写人;一本是学术专著一本是纪实文学,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全球的存在形态主要是城市,而城市存在的主要形态是人。《城市的精神》里有一句话:“真正的城市精神,一定是自治、自由与自我的。它不是宏大叙事的行政精神,而是自下而上的市民精神”。这句话是针对九座城市的叙事说的,我觉得似乎也是针对九个人的叙事说的。因为晓闻这本书没有宏大叙事,它都是微澜涟漪,它的切入口也都是涓涓细流,不知不觉把你引入一番新的天地,正如作者在本书中所说:“关于爱的自私与包容、孤独的毁灭与修复、大自然的奇异与惊悚都在我心中打上了巨大的问号”,而实际上也在读者的心中打下了深刻的惊叹号。

作者的足迹从洛杉矶到纽约到柏林到伦敦,她自称是一位“世界公民”,但我觉得她骨子里还是一位“上海女孩”。我认识很多漂泊在世界各地的上海女孩,她们的目光和上海这座城市一样,始终是瞄着世界,然灵魂深处还是心心念念着上海。我隐约觉得她们在异域他乡一定也会在“日落快来的时候,走出门,骑上车,在重力的推动下,俯冲到长着一大排棕榈树的悬崖口,趴在栏杆上看橙黄橙黄的大圆太阳从从容容地落进海里,天空由橙到粉、由粉到紫、由紫到蓝,无缝衔接,美不胜收。”而在这静谧的时刻,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惦念起上海弄堂口的小店。作者用饱蘸油彩的笔写生了一幅油画,很美、很静。

书中写到大漠里的一座禅院,其玄关处供着一幅手卷,上书一语:“聆听寂静”。读完晓闻的书稿,掩卷遐思,我的心境就是这四个字:聆听寂静。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