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完美

俞天白

不到大西北，不知中国的宽广，不到河西走廊，不知中国的多元。此论不虚！不过，我用双脚实地验证了的那一刻，最强烈的感受，却是对“完美”一词的理解。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大西北的，先到伊犁河，掬此西流之水以涤尘，而后乘长途汽车，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到喀什和泽普柯克亚油田，领略沙漠腹地独有的风光。中国幅员之辽阔宽广，都是入心入肺的直感。到河西走廊见识其多元，却要费点儿精神了。

到河西走廊，提醒我这一交汇的，是中卫县城的“新鼓楼”。东南西北门楣上，分别题词中，有“控制边陲”四字，提示我到历史上的边境线了。到了这儿，标志历史边境线的，除了长城，还有“甘州五卫”“河西四郡”等城关。张掖古称甘州，以此为首的防卫线，左卫就是张掖，还有右卫、前卫、后卫，这个“中卫”就是这样排出来的。攻守不断的边境，既是民族摩擦、冲突的前方，也是多元文明交汇融合地带。我便这样想起了“河西走廊”这一地理概念。阿拉善高原以南，祁连山以北，是一个从西北向东南延伸的狭长地带，因形如走廊，又在黄河以西而被称为河西走廊，起止点，是从乌鞘岭到进入东疆的隘口星星峡；此概念被历史活动扩大，中心是武威，西端可到嘉峪关、敦煌直至玉门。我沿长城西行，经张掖、酒泉、武威……除了少数民族多以外，我都没有见识到是如何“多元”的，直到嘉峪关，才有一种满足感。不过，不是发现多元的满足，而是“巧”。这个月初，我六十岁生日这天，我在“老龙头”山海关；月尾来到了“老龙尾”嘉峪关。一个月内，竟走通了这条“老龙”，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方式，纪念我来到世界一个甲子？

我怀着这种完美感继续西行，直到敦煌莫高窟。在甲级洞窟，从隋、北宋、北魏、初唐、晚唐、盛唐；从藏经洞、卧佛、大飞天，到反弹琵琶……啊！敦煌，“河西四郡”之一，不就是“多元”融合表现得最为完美、最为丰富的典型吗？她就是一部多元文明融合的大书！不说别的，堪称敦煌艺术代言的“大飞天”“飞天仙女”，就是千年来印度文化、西域文化和中原文化共同孕育的产儿，是印度“天人”和中国道教“羽人”、西域“飞天”和中原“飞天”交流融合而成的、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艺术。她远超欧洲安琪儿人体加飞鸟翅膀；也超越了中国传统的脚踏云彩。自如自在，上天入地、俯仰长空的动感，帮人类打开无限想象的空灵之境的，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融合在一根五彩飘拂的长带里了！

实在太完美了！真的，不到河西走廊，不知中华文明的多元！

我欣喜，我满足！直奔鸣沙山月牙泉。这一风景，自古以来以“沙漠奇观”著称于世。原名“神沙山”，其“神”，不仅沙呈红、黄、绿、白、黑五色。沙丘之峰、脊，均如刀削，倘若驼队或游人乱其形，次日必恢复原态。晴朗之日，从上向下滑行，轰鸣作响，轻如丝竹，重若雷鸣，被称为“沙岭晴鸣”。月牙泉形如初月，被这些沙山环抱着，古往今来，沙不进泉，水不浊不涸，澄清如镜，静能印月，水质甘洌。沿岸芦苇丛生，树木不多，一棵胡杨却已百年。水中铁鱼鼓浪，星草若芒，所以又称“月泉晓澈”。我登上了沙山，遥看周边景色，然后滑行而下，希望验证沙鸣，结果只落得一身黄沙，仅觉耳畔风声呜呜。

但这一登高，我却领悟了，河西走廊的“多元”，不仅指人类文化与文明，还有自然地貌！此走廊是北部蒙古高原、南部青藏高原、西部西域、东部中原四个地方交会的十字路口，月牙泉和飞天仙女一样，是观察自然地貌多元运动、包容而出现的一只“眼”。河谷、湿地、绿洲、沙漠、戈壁、彩色丹崖、冰川……都在此汇聚。祁连山最大的山谷冰川、透明梦柯冰川等融水，加上大气降水汇成河流，在山前形成冲积扇以后，这些水系扎入沙漠戈壁和地面，形成了隐秘的地下水系，以沙漠泉水形式，从地表孔洞中涌出，这就是冲出之沙堆垒于周边，而形成以“沙泉共处”的“神沙山”和“水不浊不涸”的月牙泉！

啊啊啊，我所得的，实在太完美、太完美了。前面一定还有更完美的！

我恍然了！原来，行走天地之中，与完美的每一次相逢，都是相对的，局部的，或者动态的，受时空制约的。花好便是将谢之时；月圆就是将缺之始。真正的完美，始终是在作为下一个行走目标的前方。领悟到这一点，才算获得了人生真正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