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曹雷“我是打雷的雷”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2-12-25

曹雷“我是打雷的雷”

少女时代的曹雷与父母、弟弟在一起

◆马尚龙

人生真就像轮回,从读书开始,又回到了读书,只不过,最早的读书是读给自己听的,现在的读书,是读给很多人听的。

曹雷所说的“念书”,是她正在为上译厂做的有声书录制。已经录了《复活》《苔丝》,《牛虻》也快录完了。有声书中,男女老少,人物对白,皆有角色分配,曹雷则是“讲述人”,是有声书中最重的工作。每星期有两个下午,厂里会派车来接曹雷,而后她独自进了录音棚,导播在另外一间和她隔窗对话。这样的工作节奏,直到两周前才停下来。

还能做些事情,曹雷很享受。可以重温名著,可以让很多年轻人听到。声音可以传出去,可以留下来。连大西北的亲戚也在喜马拉雅上听到了,很是开心,点击量都是好几万的。

“不过,小区没什么人走动的时候,我和老伴会下楼去走两圈。照顾好自己,不给大家添乱,也是贡献吧。”

电话中的曹雷,笑声爽朗,一如她那么多年带给我的感受,雍容而随意。

1

“难得悠闲”

2022年中秋节的第二天,曹雷老师发了张照片给我,是月光下的曹雷。虽然中秋夜多云,月亮光很努力地穿过云层,比起白天的燥热,毕竟是安宁。曹雷还写了一句话:“昨晚在家楼顶拍的中秋月。共赏。”看得出曹雷心情很好,她家住四楼,楼顶是在21层之上了。

几个月之前,曹雷老师也发过一张照片给我。那是4月初,在她自己家里朝南窗台下,躺在摇椅上。很居家的穿着,朝窗外天空张望着,有点慵懒,也不无达观。照片没有做过任何美图的处理,对于曹雷来说,再随意的照片,也是艺术大家的范儿。我回复说:“一看照片仿佛是影视中的场景。”我更感慨的,是曹雷随照片发来的两句话:“在家孵太阳!”“难得悠闲!”两个短句,两个感叹号。

几年前曹雷也偶有孵太阳的时候,那是在邮轮的甲板上。有一年我邀请曹雷参加文化活动,她说不行,马上要去地中海邮轮旅游了。我说您不是已经去过地中海了?她说,地中海邮轮有十条航线,我只去过四条航线,这是第五次。旅游是曹雷退休后的重要生活。

“难得悠闲”,我以为是曹雷最真实的生活状态了。自从2020年从美国千辛万苦地回来后,又因为心梗装了两个支架,旅游停摆了,社会文化活动谢绝了。年届耄耋,是可以悠闲了。

我猜想,曹雷会摆弄摆弄她的冰箱贴展览。这绝对是曹雷的独家大展。她的冰箱贴,不是贴在冰箱上,而是特意买了两大块教学用的白板,贴冰箱贴的,搁在厅里,进门就能看到。曹雷去过六七十个国家旅游,大大小小的地方,到了就买一个冰箱贴。上千个冰箱贴,有得塞在抽屉里,不如贴出来,每只冰箱贴都是会讲故事的。

曹雷不是一个会被闲所困的人。一个有爱好的人,闲也会生情,所谓闲情。

其实我猜错了,没有看懂“难得”的意思。只是拍照的那些天,曹雷难得悠闲。7月份以后,她又不悠闲了。有人问在做什么?曹雷回答,我在念书,人家以为曹雷在开玩笑,曹雷说真是念书,念的是外国文学名著。

念书本就是悠闲的生活,怎么会不悠闲?曹雷的雷声,又是在何处响起?

2

“雷”有回声

常有人将曹雷的雷写成“蕾”,曹雷纠正说,我是打雷的雷。曹雷是曹聚仁先生的长女,按照曹家家谱,男丁为“景”字辈,女孩则是“雨”字头。曹雷出生时,已经有堂姐取名“霓”“霙”,但曹聚仁依然为女儿取名雷,二女儿则是曹霆,后再有曹景仲和曹景行。惜曹霆幼年早逝,景仲也走得很早。

和名字“雷”相呼应,曹雷的性格有雷一般的坚决和无畏。出身于名门,但是自小颠沛流离。青年时代,因为演出话剧和电影《年轻的一代》出名,美好生涯刚刚开始,之后用历经劫波形容也不为过。经历过如此多的磨难,或许会使人一生阴郁锁眉,但是曹雷是在热情的工作热情的生活中,展开自己完美人生的。

对自己未来的决定,应该是从为《爱德华大夫》中英格丽·褒曼饰演的康斯坦斯医生配音开始的。曹雷得知褒曼是患同样的癌症去世,便写了封信给褒曼,也是给自己和给所有的人——“你好吗?褒曼。对着银幕上修长的身影,随着你胸膛的起伏,我和你一起呼吸。捕捉着你的口型,遵循着你的感情。你的精神曾充实过我的生命,如今我把生命的气息赋予你银幕上的幻影,让中国的观众看到一个真实的褒曼。用我的心,我的情,我的音。”

曹雷的雷,就是曹雷那颇具辨识度的声音,贯穿了曹雷的艺术人生和人文世界。

2017年,曹雷和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钢琴家安德烈·皮萨列夫第三次合作,演绎“一夜肖邦”,曹雷几大段朗读与皮萨列夫的肖邦钢琴曲,此起彼伏。两人年龄相差二十余年。曹雷银灰发色,雍容高贵,安德烈银丝任性,相得益彰。

同样精彩的是幕后故事。剧场第一排坐了些孩子,很是安静。演出结束,有人牵着孩子们走向舞台,一共二十个。他们是盲孩子,是作为曹雷的客人被请来听钢琴和朗读的。我知道曹雷和盲孩子交往已久。几个月前,曹雷参加央视“开心大吉”节目,一路过关获奖一万元;主持人问曹雷这些奖金派什么用场,曹雷说,她想请一些盲孩子到剧场感受声音艺术。

后来我看到了盲孩子们给曹雷发的微信。有位盲童写道:我就是那个拉着您的手不肯撤的孩子……

曹雷的雷,来自她童年的战乱生活,为没完没了的轰炸、躲警报、逃难和搬家的车马声组成的颠沛流离。这成了曹雷一生舞台和配音生涯的启蒙,曹雷总是能迅速掌握一地方言的发音规律,她当然是一位语言语音的天才。

1960年代初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大戏,曹雷为排练夏衍编剧的话剧《上海屋檐下》,收集了从清晨到深夜,上海弄堂里一天的叫卖声。清晨海关大楼的钟声,有轨电车的声音,卖菜卖点心的声音,唤醒了上海的一天。

几十年后,这一串弄堂叫卖,成了曹雷的保留节目,在电台播出,是得过大奖的。

曹雷的雷,是有回声的雷。

3

随“雷”而行

从上世纪70年代为外国“内参片”配音,到后来为很多外国电影配音,很多年间曹雷一直没有出过国。后来虽然有了出访,却都是走马观花。直至退休后,曹雷才得以把自己的一个心愿落实。她要到每一个配音过或者导演配音过的重要影片故事发生地去走一走,以这么一种方式来重温自己的配音生涯。

当她在每一个故事发生地前留影的时候,她想到了当年为某一部电影配音的每一个细节,是内参片《罗马帝国》?是《爱德华大夫》?是《非凡的爱玛》?是《梅菲斯特》?是《最后一班地铁》?……曹雷为几百部外国电影配音或者导演配音过,其中有六十部电影,还留下了配音笔记。这些电影的发生地,这些电影的配音场景,成了她的退休后一次又一次的人文漫步。

旅行不是苦行僧,必有旅伴。曹雷的雷,是有雨的雷。雨者,林霏开,曹雷的先生李德铭。林霏开是他的笔名,取自欧阳修《醉翁亭记》:日出而林霏开。如果说曹雷是将自己的配音事业和旅行黄金交叉,那么李德铭是将自己从小的爱好集邮,来串联自己的旅行。李德铭曾经担任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副总编辑、上海市政协办公厅副主任兼《联合时报》总编辑,他更大的江湖名声是在集邮界,是上海市集邮协会副会长。曹雷雷而有雨,也是天意。

2021年林霏开出版新书《小游记·小小邮记》,曹雷在序中写道:我的老伴李德铭从小就迷集邮,他的集邮本里最早的外国邮票是在小学五年级时收集的。走出国门“自由行”,这是我们退休生活中每年都做的安排。每到一个国家,只要有可能,当地的邮局,总是老伴必去的“旅游点”,可能的话,还要寄一封贴有当地邮票、敲有当天邮戳的实寄封。这真是旅游最好的纪念品。

一个随影而行,一个随邮而忆,既是夫妻相伴,又是各有文趣雅致,想一下都是极其美妙的晚年生活。

几年前,曹雷也曾随弟弟曹景行去旅行过,曹景行当时是去拍纪录片的。我知道她们姐弟情深。2020年6月,我想邀请曹雷和曹景行同来活动,但是曹雷刚从美国回来,身心俱疲,我就只请曹景行了。请到曹景行,恰也是因为疫情他留在了上海的缘故。仅仅两个月后,曹景行做手术了,再过了一年多就去世了。

曹雷和曹景行各有各的才华,共同的是,文学修养都非常高。他们都将这点归功于父亲曹聚仁。

曹雷有过一段对父亲的回忆——抗战结束,终于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他回家时,会习惯带本新书给我。爸爸对钱财真的无所谓,但不可以没有书。……

我18岁生日那天,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部精装本的《战争与和平》,我看了不止一遍。以后念中学的弟弟景行又看。

1987年,我在上译厂工作时,央视送来了一部苏联拍的《战争与和平》,因为我读过不少名著,厂长陈叙一就说,“这部片子给曹雷(担任导演)”。有什么文学名著改编的电影,厂里都会第一个交给我。……当时父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我知道,父亲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在我身边。

人生到了暮年,曹雷的脑海中仿佛总有很多电影在不断交叉放映:那些自己参与过的译制厂的配译精品,还有故事发生地的历史和风光,作为个人记忆的合成,曹雷写了两本书:一本是《随影而行》,随着自己配音过的地方去旅行,一本是《远去的回响》——六十部译制片的配音笔记。

一切如同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中的这一句——生活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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