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
“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一首朱明瑛当年唱红的老歌,现如今不太容易听到了,却也不太容易忘记。曲目出自1984年春晚,那一年,我还不到20岁。不知是否受此歌的影响,同年秋,我便去了歌中提到的莫愁湖,即古诗词中常提的“横塘”(南唐旧名,后被宋《太平寰宇记》改称为“莫愁湖”)。
穿过光华亭牌坊,进入郁金堂,有屋数楹,正中方池内有尊裙垂地、发高绾、手挎桑篮的莫愁女汉白玉雕像,惸惸孑立于矶石之上。并非古代遗存,而是1979年9月才立起来的,遂成莫愁湖景区第一标识。
后来时有出差南京的机会,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莫愁湖,游赏湖心亭、待渡亭、胜棋楼、四方亭等佳景。但盈盈绿波中那尊莫愁女的立像,总能引我伫留,感其咫尺相望、声息不通却未曾改影易形之凝合气场。
某日读到李商隐的《莫愁》:“雪中梅下与谁期,梅雪相兼一万枝。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才开始关注有关莫愁女的传说,竟有多个版本,概括起来主要有三说,分别为钟祥(古称郢州石城)莫愁说、洛阳莫愁说和金陵莫愁说。李商隐拢共有六首莫愁题材的诗作,皆依循后两种传说落墨。
倘把这三种传说引述于此,得占相当大的篇幅,故只作简要勾勒:洛阳说的出处系梁武帝萧衍的《河中之水歌》,仅录两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顺口溜般的晓畅,直陈莫愁的“方位”归属。从全诗来看,莫愁系一贫家女,后嫁与富家子弟卢氏,虽锦衣玉食,却并未得到理想中的幸福。芳年一过,便遭离弃。莫愁因此成天郁郁不乐,内心充满凄苦之情。再说钟祥莫愁,史证相对丰富:《宋书》《后汉书》《旧唐书》等均有记载:莫愁善歌谣,容貌姣好,唐人多有系一青楼歌伎之说。比如元稹《西凉伎》吟道:“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这是说莫愁不仅以歌娱人,也像卓文君落魄时那样当垆卖酒;李贺也写过《莫愁曲》,内有:“归来无人识,暗上沈香楼。罗床倚瑶瑟,残月倾帘钩”。语义暧昧的表达,还有徐彦伯的《拟古》:“中有绮罗人,可怜名莫愁”……但钟祥莫愁实非一般的歌女,她率真敢爱,也期待与恋人长相厮守。今钟祥当地仍存莫愁村、莫愁渡、莫愁湖等多处古迹。前些年电视剧《思美人》也以钟祥莫愁传说为蓝本加以演绎。
至于金陵莫愁,系宋时出现的新说,见于周美成的《西河》。
这里有个争议:清黄如柏《石城考》说“石城有二,一在吴,一在楚”,有人怀疑周美成将“石城”误作“石头城”,还考证出这个误会的起源系周邦彦的一首词造成的。另外金陵莫愁又和洛阳莫愁有所牵扯,说洛阳的莫愁因家境苦寒,只能卖身葬父,卢员外被其赤诚所感,把她带到金陵做儿媳。本来家庭美满、琴瑟和谐,但莫愁的结局似乎总不能挣脱悲剧的笼罩,于是又岔开几种说法:一、莫愁婚后一年,孩子阿侯出世,丈夫被征戍边,从此人间蒸发,莫愁因思念丈夫,化作了一潭碧水;二、公婆虐待儿媳,莫愁投湖自尽;三、梁武帝为得到莫愁加害卢氏父子,莫愁不从,遂出走远方;四、莫愁为明初宫女,被朱元璋赐给徐达,因貌美如花,遭徐夫人谋害等。其中有些说法如梁武帝欲霸占莫愁一说,据考证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系改写古辞,非独立原创和纪实文学。他与莫愁既非同时代人,何有穿越霸占之说?至于莫愁被赐徐达亦无须深究,莫愁从战国末期之楚人摇身而为明初之吴人,本身就无从考证,岂可当真?
当然,对于莫愁女林林总总的故事和传说,不能以史鉴视之,只能以文学作品来看待。就体裁而言,这类传说大多出自乐府文学,无论汉乐府、魏晋乐府还是北朝民歌和吴声西曲,均有对薄命、美丽、坚忍而自强的女子的刻画。有些形象比如代父从军的花木兰、钱塘含恨的苏小小、孔雀东南飞的刘兰芝及陌上采桑的秦罗敷等,皆为经典的文学人物。莫愁女显然也在此列,只是比起其他传主,她的形象因表述各异、版本繁多而愈显扑朔。
最近一次去莫愁湖,是在不远的秋,想想从首次探访莫愁湖至今,已近四十载光阴。
面对清时被称“金陵第一名胜”“江南第一名湖”的所在,想起郑板桥于此间游赏时所发出的“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的兴感。目下的莫愁湖,虽只是一小块城中景,周遭已被鳞次栉比的高楼环绕,却无碍一池碧水中茕茕玉立而低眉的莫愁,向寥寥的游人诉说她的前世夙因。
实在讲,我并不为凭吊而来,凭吊谁呢?一个虚构的文学人物?我却为莫愁而来,因为她那芊绵而温暖的名字,总能熨抚心灵的皱褶,使我恍然感知:即便于坎廪困顿的路途,仍应以“莫愁”二字自励自勉,从而立定脚跟,坦对风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