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领子

章慧敏

同学晒了好几张“假领子”的照片。上了点岁数的都知道假领子属于物资匮乏时代的特色，而她晒出的那些格子的、条纹图案的假领子又很时尚，现代人谁还缺衣少穿了，怎么想起晒它呢？

一问才知这几只假领子是她儿子今夏在网上买的。儿子的单位需着正装上班，疫情中在家办公也常开视频会议，哪怕天气再热也不见得套件T恤见老板吧。有一天儿子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他妈说，他在视频里看到日本人有个应对高温的创意，设计出了假领片，穿上外套后零破绽。反正视频会议只露上半身，下半身穿短裤也没人看得见。

他妈当场就回怼儿子，什么日本人的创意，明明是我们上海人的发明叫他们抄去了。

可不，假领子对于上海人来说就，曾是引领时尚的记忆，风靡很久呢。当年，我有位亲戚是个小青工，结婚办酒总要体体面面见人吧，可在捉襟见肘的年代，好不容易凑钱、凑布票做了一套中山装，新衬衣就做不成了。还是准新娘心灵手巧，用的确良零头布替他做了两只假领子。这让他着实风光了一把，客人们只道这小子花头浓的，从里新到外，谁想得到中山装里笔挺的衬衫领子就是名副其实的假的领子。

都说上海人善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现在想来假领子的制作也是一种智慧的结晶，堪称教科书似的经典。生活虽不富裕，却能花小成本换来大效果，无须喋喋不休地诠释，从一个侧面便把上海人与生俱来节俭过日子的品性演绎出来了。

记得有一年我去女作家程乃珊家里做客，说起在没有脂粉的年代里女性的美才是真正的漂亮。上海女人的漂亮还在于肯在细节上花点心思。可不是吗，那时市面上的料子只有黑灰蓝等几种素色，她们就会想到在棉袄罩衫领子外面再翻出一只鲜艳的假领子，看似不经意的一抹红，点缀出的美感却是无穷大。

我少女时代也为小伙伴做过假领子。那是小伙伴告诉我要去黑土地插队了，问我能不能帮忙做几个假领子和口罩。小伙伴没有妈妈，爸爸的年岁在我看来当她爷爷也绰绰有余，父女二人平时的日子就过得将就，这个忙我当然愿意帮。何况我家那时新买了台蝴蝶牌缝纫机，手痒痒的，正等米下锅呢。

在为小伙伴做假领子前，我的能力是替自己做了件短袖衬衫，不过肩上反了，前襟一高一低，是我妈帮着返工的。可我想假领子又不需要上肩，应该不难。我妈这时也来支援，拿出几件旧衬衣替我们裁剪好。那一次前前后后做了七八只，毕竟是手艺差劲，有好几只的领子都上歪了。更尴尬的是“踩”口罩时出洋相了，药店里买来的纱布又松又稀，纱线缠住了缝纫机针，连续断了好几根，最后是纱布纱线乱成一团，缝纫机也罢工了……

那天，我和同学聊了许久，回忆那些已被忘怀的上海人家节俭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什么水壶破了砂眼有人补，菜碗打碎了也舍不得扔，专等弄堂里来了补碗匠，“缝缝补补又三年”。看重面子的上海人会用最实惠的方式让日常看上去体面一些。所以假领子又称“节约领”，何其妥帖？

一个假领子的设计浓缩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和需求，蕴含着人间烟火气。我发现虽然时代的滚滚潮流在向前推进，但实惠的物品总有人钟情于它。上海石门二路的“北京百货商店”、网红愚园路的“顶实惠”小店里，假领子居然是它们的“镇店之宝”，依然热销，依旧在“传宗接代”，假领子再次回归到都市生活中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