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31日 星期四
喜上眉梢(剪纸) 母亲开心的事 鱼仙人 假领子 见字如晤 过冬
第7版:夜光杯 2023-01-04

见字如晤

牛斌

老宅修缮时,小妹从破旧的储衣柜上搬下来一个箱子。储衣柜年久失修,有扇门早已坏了,靠着一块硬纸板嵌在门缝里得以保存颜面。箱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打开的时候,小妹眼神里充满了欣喜,“哥,都是你的信。”

那些信有些年头了。多数是我当兵时写给父母的,也有些未曾寄出的情书,流年辗转,被压进箱底。信纸已有了微微的褐黄色,薄而透,像朦胧而逝去的日子。打开信笺,多数在开头是这么一句:见字如晤。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写信的呢?那些字歪歪扭扭,却又如此地令人唏嘘,像老宅外蔓爬的地锦正在翻越寒冬,一些痕迹从枯黄中生长出来了。

小学三年级,母亲花费了不少力气,把我的户口从农村迁到县城。那时,有个“城市户口”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母亲自有她的打算,外婆膝下无子,母亲被两人收养,外公走后,只留下外婆一人。而把我迁到了外婆的户头上,其实是看中了她在县城里的地。那块地从三间厢房处向后延伸,甬长而隐秘。经过晒衣场和杂物间是一道铁门,后院里养了狗、鸡、鸭,种了石榴树、枣树和不知名的植物。再绕过三间茅草屋,屋后种满了蔬菜。菜地之外,还有大约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地方荒芜着。谁都知道,这样的一块地在城市里是何等的价值。

外婆在家中摆了三张麻将桌,每天下午打麻将。我负责烧水、端茶。母亲来看我的时候,常常说搓麻将的声音太吵了,让我去后院的茅草屋里写作业。茅草屋里堆满了各种陈旧的东西,我甚至翻到过几块印有孙中山头像的开国纪念币,偷偷换了一大堆的小人书。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忽然有一天,外婆开始下午不打麻将了。我从牌友口中断断续续得知,外婆喜欢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居无定所,靠在邮局门前帮别人写信谋生。母亲知道后寻上门来,先是苦口婆心地劝,后来甚至摔了锅碗。可外婆不信,那个男人会写字,会说话,会哄人。也或者是知道外婆有这么一块地。

终于有一次,母亲带我去了邮局。邮局门前有一张支起的桌子,桌子旁围满了人。走上前去,那个男人在替一个老人写信,开头正是那句“见字如晤……”。他个子很高,消瘦,戴着茶色的眼镜,身上的呢子大衣已经洗得泛白,但很干净。他写繁体的“见”字,最后一笔手腕轻轻一滑,华丽的笔锋力透纸背,遒劲而洒脱,等到“晤”字一个顿挫,围观者个个拍手叫好。而外婆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侧头,微微笑着。母亲早已按捺不住,伸手拉开众人。外婆冷眼看着,也不说话。那个男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转过头去安慰外婆。这倒更是火上浇油,母亲一把把桌子掀了,钢笔、信纸洒落了一地,我把那个“见字如晤”捡起,再抬起头,一堆人围着,什么也看不见了。

最让人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一个月后,外婆瞒着所有人把那块地卖了。她和那个会写字的男人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外婆过世时,那个男人早已不见了。她给母亲留了一封信,身上分文全无。母亲一边恨她,一边哭,咬牙切齿地恨,撕心裂肺地哭。但很多过往根本无法得到成全,像纳兰性德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下葬的时候,我把小人书里夹着的那张“见字如晤”放进了火纸堆里,只是一个瞬间,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但我一直记得那个男人,记得那张写得很好看的“见字如晤”。如今“写信”已经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见字”谨守着传统的渊源,“如晤”大相径庭,在时尚的前沿演变成一帧帧独白的画面,或静止,或延迟。

我把那些信件逐一归整,重新放进了箱子里。至于背后的故事,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有爱和恨的权利,支配或者选择,而宽恕才是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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