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特别喜欢说“然后”。日常交谈也好,会上发言也罢,有不算很少的人都对“然后”这个词儿情有独钟。尤其男生女生,有人几乎一口一个“然后、然后、然后”,没完没了,无尽无休。一次参加研究生答辩会,不到十分钟的论文要点陈述,而我指导的一个研究生,用了不止十个“然后”,听得作为导师的我干着急。甚至答辩通过也让我高兴不起来,问他为什么死活抓住“然后”不放,为什么就不能换个说法说“之后”“而后”“其后”“随后”,以及“其次”“再次”“并且”“而且”“继而”“再者”“加之”“还有”“接着”“接下去”?问他为什么这么需要注意修辞的场合却半点儿修辞意识也没有?
其实也不单单“然后”,什么什么“的话”好像也成了一些人的口头禅:“晚饭的话,吃饭的话,不好吃的话,剩下的话……”,说一句“如果晚饭不好吃剩下的话……”不就行了?何况,“的话”应该和“如果”前后连用才对。不仅如此,“现如今”近来又成了网络宠儿,偏偏不说“现今”“如今”“而今”“当今”,不说“今日”“今天”“今时”,更不说“眼下”“目下”“当下”,这些全都“一键清除”。即使主流媒体也不例外。对了,除了“现如今”,“非常的”也来凑热闹了,你听,“非常的精彩、非常的重要、非常的及时……”而和“非常”大体相近的程度副词,统统一边儿玩去。例如“十分”“十二分”“万分”“分外”“格外”“极其”“极为”“甚为”,以及“实在”“的确”“确实”,还有“很”“太”“极”“甚”“超”等等等等。况且,“非常”本身就是副词,后面何苦加“的”?最基本的语文修养哪里去了?
也就是说,我们的语言已经贫乏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或者说我们的修辞意识已经淡薄到了近乎“清零”的程度。是的,在这个急功近利、嚣喧浮躁的环境,提起修辞,每每被看成高考作文拿分的套路,甚至看成文字游戏。而网络流行文化的风生水起又进一步稀释了语言的文学性、诗性、经典性和殿堂性,加速了语言的口水化、粗鄙化、快餐化以至打情骂俏化。总之,语言越来越多,而好的语言越来越少。
不言而喻,言为心声,文如其人。语言、尤其书面语言乃一个民族心灵气象的外现——是庄重、雄浑、高贵、优雅?还是轻薄、浅陋、低下、庸俗?闻其言读其文,大体知道个十之八九。或谓嘴巴说谎而眼睛不说谎,其实在根本上语言也是不说谎的。你能想象一个猥琐不堪的小人会有光风霁月的谈吐?能想象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会写出气势磅礴的文章?
别怪我说话尖刻,语言的贫乏,意味着精神的贫乏;语言的苍白,意味着内心的苍白。并不夸张地讲,在语言表达和修辞艺术上,我们可是世界上唯一把押韵、对偶、平仄韵律玩到极致的民族。不说别的,就连最容易重复和单调的数字,我们的先人也绝不重复,也搭配得错落有致。举个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例子:“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你看,数词,“两个”对“一行”;名词,“黄鹂”对“白鹭”,就连颜色也黄白相对;动词,“鸣”对“上”;又一名词,“翠柳”对“青天”,而且翠青相对。真是绝了!说句不礼貌的话,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人琢磨出来的。类似的比比皆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陶潜)、“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辛弃疾)、“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吕洞宾)、“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赵嘏)、“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这样的例子,谁都能想出一两个来。
最后说一句,你、我、他,咱们大家可是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嫡系或非嫡系的后代,再这样“然后”下去,“非常”下去,岂不愧对这些民族先贤,愧对汉语这个产生过唐诗宋词、《红楼梦》的世界上最古老最有生命力的语种?我们不能当文化上的不孝子孙,是时候关心语言、关心修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