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05日 星期四
我家保姆小胡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3-02-19

我家保姆小胡

本版绘画 陈家泠

◆彭瑞高

1.“党小组”

“缘分”这个词,现在使用频率很高。茫茫人海,滚滚红尘,无尽悲喜,许多事只能用“缘分”来解释。对于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家来说,这些年最大的“缘分”,就集中体现在保姆身上。

我们一直很怀念上一任保姆小吴。三年前老爹中风,住院时陪护人也须体检,小吴被查出患肺癌,必须立即手术,无奈之下与我们洒泪而别。接任的保姆姓胡,入城前当过村妇女干部,党员。上海话吴、胡同音,我们称她“胡党员”,以示与上一任小吴的区别。

我很高兴小胡的身份,对她说:老爹和我都是在党的人,如今又增加你一个,我家可以成立党小组了。她笑起来。

胡党员一脸福相,其实是个苦大仇深的女人。她身上留着乡下男人用开水瓶砸她时烫伤的疤痕。男人是村主任的儿子,认钱不认人,还把小胡推进河里,恶狠狠叫着要淹死她。一讲起这些,她就眼泪汪汪。我愤愤说道:“你一个党员,怎没一点斗争精神!”

也许心里有恨,胡党员就格外珍惜在我家的工作。她第一天来就表现出不一样的责任心。我们原先安排她和老爹各住一室,这样她就会有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朝阳房间。可她看了老人情况,说老爹晚上起夜多,她住另一间房怕会误事,主动提出要睡在老爹旁边,好日夜照应。

妻听了她在乡下的经历,先是很同情她;见她马上动手,把自己的小床排在老爹床脚跟,又很信任她。老爹中风失语、行走不便,早就诸事不理,妻便把家里的日用钱,一并交给胡党员管理。平时,只要胡党员说一句“抽屉里没钱了”,妻就成千成百地补充,从不查账。妻一心只求老爹吃上放心食品,用上合格产品,常教胡党员辨这个品牌识那个品牌。时间一久,胡党员也渐渐识得江湖险恶,摸到城市生活的钥匙,不再去低端集市购物,而是常去大超市挑选优质商品。只是跟着老爹生活,吃好住好,也产生了一些副作用,不知何时起,她有了高血压,“肚子也上了肉”,有时就听见她自我埋怨:“都是跟老爹一起喝鸡汤骨头汤喝的。”

这样一来,妻又多了两项任务:一是每次去药店,要给胡党员买高血压药,一买就是几盒;二是进厨房,教科学烹饪、科学饮食,跟她说“先洗菜叶再切菜”,还有“骨头汤里嘌呤高”……

2.多面手

胡党员疫情开始那年到我家,一眨眼过了三年。时间不长,却陪我们度过了许多艰难时刻。

我们双方家庭四位老人,岁月折损,硕果仅存,剩下老爹最后一位。在我看来,逼近百岁的他,身上带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既是血脉余韵、祖先代表,又是离我们最近的前辈英雄。他年轻时入警,当了几十年刑事侦查员,和搭档们生死相托,侦破的刑事案件数不胜数。他是上海滩上歹徒的死敌,也是我内心供奉的偶像。现在他衰老了,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在别人眼里是个不起眼的老者,却是我家的至尊,我们愿搏命守护他的晚年。

三年前,胡党员在医院接手照顾老爹。那时疫情初起,社会上草木皆兵,医院里更是如临大敌。我们跟胡党员说:“老爹刚救过来,现在还在医院。你若接了手,一进去就不能出来,跟隔离一样。你愿意去吗?”她说:“没问题,去医院照护病人,又不是没去过。”话简单,却有些气势。

胡党员进病房后,传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老爹头发长了,身上还有一股味,要马上处理。”我说:“我有理发工具,老爹的头也一直是我剃的,只是现在病房进不去……”她说:“你下次把理发工具带来,有我呢。”我问:“你会剃头?”她一笑,意味深长的样子。

出院时,老爹清清爽爽的,很见精神。听病友说,胡党员除了照顾好老爹外,还成了病区的志愿者。她常在医护人员指挥下,帮助照顾其他病人,送菜送饭、端水端药、推轮椅接病人、为邻床老人理发……老爹天天给她跷大拇指,病友们也祝贺老爹,说他有了一位好保姆。

后来才知道,胡党员有一套照顾老人的技能,还是一位多面手。她剃头技术好,老爹的白头经她一剃,面目清爽,像年轻十岁;她洗澡也有章法,先关门取暖,放掉冷水,摆好浴凳,再让老人脱衣冲洗,她帮着擦背,往往老人喊着“舒服舒服”时,她已是汗流浃背……

胡党员还有一招,一般保姆还真的及不上:她是个够格的扦脚师。九旬老爹,老胳膊老腿,脚皮坚如老树,但胡党员就有本事把它泡软,一刀刀扦得光滑如玉。她那些扦脚刀,大大小小,齐齐一整套,都是网上购买的。每次去探望老爹,开门见胡党员坐在她自己包的小圆凳上,把老爹的脚抱在怀里,戴着老花镜,凑近着细细下刀,总是让人心有所动……

胡党员还有许多本事,这里再说一项,那就是做花拖鞋。老爹午睡时,她就坐在窗前,用花绒布和泡沫鞋底,一针一线勾鞋面、做拖鞋。老爹穿上她做的花拖鞋,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但这位农村大姐对老人的那份好,让人心生感激。

我常想,党员的称号是神圣的,但也是平凡的。当一个好干部,是党员的样子;当一个好员工,是党员的样子;像胡大姐这样,当一个好保姆,也是党员的样子。

3.防风墙

老爹心衰、肺衰、肾衰,血压高、血脂高、肌酐高……装过三个支架,几度脑梗心梗。医生说,像老爹这样有着多种基础病的老人,正是新冠病毒攻击时最容易倒下的人群。

为了保住老爹,不让他感染,疫情三年里,妻煞费苦心,头发也熬白了。我们心里清楚:老爹不能感染,前提是胡党员不能感染;她一感染,老爹肯定保不住。胡党员是老爹的防风墙。

2022年春,妻对胡党员说:“你跟老爹守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胡党员说:“我不出大门不行呀,送上门的物资远远不够,爷爷牙口又不好,好多东西不能吃。”妻说:“没事,我们会送来。你在大门口等着。”

我们拼命采购、团购,朋友们也纷纷伸出援手,一有吃的用的,我们就先给他们送去。风里雨里,胡党员一直等在大门口。这样一送就送了三个月。

老爹争气,一直没感染;胡党员也硬朗,没有“阳”。她知道老人病多,所以天天紧闭大门,守菩萨一样守着老爹。无论什么人敲门,都不让进。只有一次,全区全员核酸检测,这天胡党员才开门,让民警和“大白”进家,为老爹掏了一次喉咙。

固守三年,其苦自知。却没想到2022年12月2日,胡党员来电,说老爹病倒了,发烧,大小便失禁……

我们担心老爹是“阳”了,立即赶去。进门一看,面盆、衣架、餐具、换洗衣服……满满打了两大包。妻问小胡:“你准备的?”胡党员说:“要是医生让老爹住院,我陪。”我和妻对望一眼。家里保姆不知换了多少任,主动愿去医院陪老人的,她是第一个。

此时挂急诊,还得做核酸检测。天降大雨,妻和胡党员推着轮椅上的老爹,在雨中排队候检。庆幸的是,三人都是阴性。

然而老爹的病情很不乐观。医生诊断“复杂性尿路感染”,要立即输液。那输液室,竟是个五六百平方米的大厅!地方不小,但百多号病人仍把输液位坐得满满当当。远远看去,一排排都是白头,呻吟、呼喊、广播……搅拌成一片嗡嗡声。老爹进门大吃一惊,瞪大的双眼似在问:这是医院吗?

就在这个比菜市场还要嘈杂的地方,我们陪着老爹熬了整整五天。一个大小便失禁的病人,在这人群聚集处,众目睽睽,其情状之不堪可想而知。幸好我们有准备,每次老爹有情况,都有两人拉起棉毯,一人在毯后为老人处理。三人各司其职,老人居然没有受寒。只是胡党员吃了苦,来回途中晕车,吐得一塌糊涂。妻劝她歇歇,她说:“我一歇,你们不是更惨了吗?”

当天回家,我和妻都累得茶饭不思。第二天上午去医院路上,才听胡党员说,老爹一早曾瘫倒在地,因身体重,她怎么使劲也拉不起来,最后还是请来邻居才解决问题。妻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胡党员说:“你们肯定累坏了,我自己能解决的,不惊动你们。”

输液第五天,医生说:“老人各项指标有好转,你们还是回去服药吧。”妻说:“输液效果这么好,再输几天可以吗?”医生说:“你也看到输液室的情况了,这样的环境里,老人风险太大了!”

我们遂同意结束急诊。这是12月6日傍晚的事。12月7日,封控放开。老爹躲过了一劫。

4.探亲假

病后的老爹,气喘不止、虚弱不堪。新一波疫情加上初冬寒潮,让我们对他能否挺过这关忧心忡忡。在那些惊魂不定的日子里,胡党员天天在小本上记录老爹血压心跳,端汤送药更加小心谨慎;妻更是天天凌晨即起,上网采购,确保新鲜食品一早送到他们手上。我每天躺下,眼前浮起的第一幅生命图画,必是两个女人护着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如履薄冰……

元旦一过,新春临近。每年春节,都是我家“年关”。今年老爹身体是这么个情况,春节长假,胡党员一走怎么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胡党员年初果然给妻微信,说:“儿子要结婚,让我回去和亲家见面,商量婚姻大事。”妻回说:“你儿子不是有家有女儿吗?”胡党员说:“这回是他二婚。”妻回说:“儿女婚姻是家庭大事,你安心回去。只是疫情严峻,你要一路做好防护。”胡党员说:“谢谢姐,你们要辛苦了!我十天半月就回来。”

妻和我开始筹划怎么蹚过这个年关。两人分头请朋友觅保姆,忙了几天,没一点着落。心想也是,这时节请阿姨本身就难,雇人打短工难上加难。寒冬寻篝火、黑夜找明灯,今年春节,看来得自己上。

胡党员要走了。她给老爹剃了头、洗了澡、清洗了老爹衣服和床单被套,还把房间里外打扫干净;喜欢种花的她,临走把阳台上的花草,也细细浇了一遍……

老爹不舍得,我们也不舍得。妻提前给胡党员发了工资、送了红包;路上的点心小吃也备了一大袋;医药包里,有布洛芬和几款中成药……妻把她送到门口,再三叮咛:上车往人少的地方坐,喝水吃点心避开周围人。

凌晨三点,胡党员发来微信:平安到家。

老爹起床第一件事,就拿笔写字问:“小胡什么时候回来?”妻给他看胡党员的微信,说:“没事,应该快的。”老爹又写:“小胡走了,谁来?”妻说:“您放心,我们两个老保姆已经决定,来接胡党员的班。”

三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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