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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地鲜是节气的风物,随草木萌动,河开雁归,它们如跳动的音符破冰而来,洋溢着春天的热情和琳琅,开启舌尖与时令的一场缱绻。台州家乡人灵巧,会做生意,今年,在超市和各个菜市场设立了一个春菜专属区,专售荠菜、草头、马兰头、豌豆苗、春笋等十几种地鲜。明码标价,塑料牌上的阿拉伯数字一目了然,最抢手的是草头,今年立春前一斤要29元。
草头也叫草花、草籽、金花菜、花草,学名苜蓿。小时候,我家门口就是一垄垄稻田,田间是一方水塘,塘边常年挂着一架水车。晚稻收割后,“冬雪雪冬小大寒”接踵而至,闲置的农田,从冒出那么一点绿意,到一大片草头贴地匍匐,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时,年前一个月左右家家做年糕,到了立春之日,要把大水缸里的年糕捞出来,用井水把年糕洗干净,再清洗缸底缸壁,把立春前就准备好的两大木桶冬水倒入缸中,加入明矾,剩下的年糕重新浸入水缸,这是一种约定俗成民间储存年糕的方法,颇有仪式感。这一天,乡人都要吃一顿草头汤年糕或炒年糕。
这时候,家门口的草头,放眼望去,葳蕤潋滟,一副野蛮生长的样子,春风化雨中,似绿波在无边地蔓延和起伏。平日不见农民播种,也不见他们把草头剜去卖,四邻八舍可以随便下田釆摘。在勃发的草头上掐来前三四节的叶茎,一个买菜用的竹篮子满了,就拎回来。在水井头,将针一样细的茎梗和分叉出密密麻麻的卵形花叶放清水中捋一下,拿到灶台,当腊肉和年糕炒出浓郁的香味时,切成半寸长的草头一入锅,就有一股特别的清香扑鼻而来,可大火快炒,就成草头炒年糕。若汤年糕,加水炆开,丢入两把蛤蜊,让地鲜与海鲜在早春相互问候,春天与大海的气息交汇在草头年糕里,汤汁黏稠,鲜美糯嫩。春节前后,我们经常吃汤年糕炒年糕,有时放大白菜、九头菜等。只有草头年糕的香气,让我们的小脑袋受嗅觉和味觉的点化,感受到野菜的风味和时令的变化。噢,这一碗草头年糕好香,再吃几碗就可以上学去了,我们常这么说。可某一天放学回来,田里草头不见了,它是连根带藤喂了牛羊猪马,还是碾入地底肥田壮地,不得而知,只见田被牛犁过,新土一块块翻了出来,接下来要等下一个时令才有草头,心中还是怅然若失。
翻读史料,《史记·大宛列传》记载:“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於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文中记录草头为西汉李广利将军汗血宝马所喜食,成了马的饲料,也可与葡萄藤一起肥地,是汉使带来的种子。北魏杰出农学家贾思勰《齐民要术》进一步阐明草头的多种用途:“春初既中生啖,为羹甚香。长宜饲马,马尤嗜之。”意思是早春的草头可上餐桌,做羹很香,亦菜亦草,人食嫩头马食老藤。在我心目中,草头是原野里冒出来的自然之物,应天时而动,就地利而生,无需问东西南北,只要物尽其用。
在美食丛林的宋代,草头也有一席之地,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上卷第三篇便是“苜蓿盘”。他写自己从朋友处得到苜蓿的种子和烹饪方法,种植成功后采摘食用,热水焯去涩味,凉拌加醋和姜。或用油煸炒,根据自己的口味加姜和盐,也可做成羹,口感别有风味。把草头凉拌、热炒、做汤三种烹饪方法表述得很清楚,且以此判断唐朝官员薛令之“朝日上团团,照在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之诗,感叹的不是吃草头的清苦,而是怀才不遇的无奈。张竞也在《餐桌上的中国史》中描述宋代的草头羹是“清澈的汤”,可在“清澈的汤”里品味草头独特的香气。
为了这种独特的香气和儿时的迷恋,我多年追随时令节律,赶去菜市场蔬菜档口寻找第一茬草头。焯水凉拌,赶紧尝一口,让春色荡漾在舌尖上。也与切成丝的海蜇裙边一起拌,加蒜蓉、香油和生抽,入口细嚼,分不清那唇齿间丝丝缕缕的鲜甜香脆是草头还是海蜇。若与千张丝相拌,用热油淋,一清二白,这是炝拌,也很清口。炒食的草头特别吃油,用热猪油煸熟肉丝,将草头拨入锅中,加少许酱油、白糖,用白酒激出浓香,均匀炒至草头柔嫩油亮,一盆酒香草头秀色可餐,香汁四溢。现在酒店,要让草根与贵族相遇,酒香草头配椒盐龙虾也十分和谐。饕餮者应时令还做出刀鱼草头、河豚草头,蚌肉草头。草头一步步走向美食盛宴。
草头炒牡蛎最春天,二月的牡蛎正是肥美,那是传说中东海宫女的乳汁喷洒而成的,在我家乡海边礁崖上撬出来的牡蛎叫海蛎子,野生海蛎子颜色乳白中透出淡黄,也叫蛎黄。草头炒至断生加入蛎黄,撒一点细盐翻炒出锅,不用任何辛辣料理,维护山海之香鲜,是真正的“白玉翠瑙”。
也就那么短暂的一个多月,是草头的高光时刻。再过半个月,家乡的春菜专属区就要撤了,我这周末赶去找草头,只要15元一斤,看它的茎粗了,叶子有点打蔫,摊主说买一把切去一半也很嫩的,这也许是我今春最后一次买草头。我知道,随着惊蛰春雷始鸣,春耕开始,草头或碾于地底,或风卷残云于牲畜之腹。它在春天消逝,了无踪迹,等待来年,再见一片青绿时,仍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