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馅的镯子

钟兆云

周日早上，从家人微信群里得知外甥女大秀生日，便告诉了母亲。她问大秀几岁了，好些年不见了。继而叹口气，嫁出国门那么远，见个面都难，也不生个孩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法理解，以后老了可怎么照顾？她还把大秀当成青年人，也真好。我说现在独身、丁克的现象日益增多，不足为怪，大家遵循内心生活，自己对自己负责就好。听了我的名词解释、现象分析，动辄操心人类的母亲似乎也听明白了，叹口气道，人这一辈子像是一场梦，横竖要快乐平安就好。

且陪母亲闲聊。她问你们去过加拿大没有？我说还没呢，大秀倒有邀请，如果您想去，我们叫上大姐、大姐夫组团去。她咧嘴一笑，说我哪还有这个命，不过这辈子也“抵得”（客家话，值得之意）了，坐过飞机、高铁，还去过杭州、台湾等地，全村老人应该是头一个。又说到现在放开的三孩政策，母亲说还是现在的中央领导好，当年要是早几年放开二孩该有多好啊，我的子孙就多了，你也就能赶紧再生一个了。我笑了，说找谁生，要不从外面给您带个回来？她一本正经地说，坏事可不能做，你要对不起我的儿媳我就掐死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边说边有模有样地比画，她对儿媳妇的严重认同，连同保护妇女儿童权益的决心，让人忍俊不禁。

每一天都是母亲快乐的日子多好啊！早餐前她问，有个要求能不能提？我说大胆提，只要不叫我杀人放火，不贪污腐化，不上天摘月，不下洋捉鳖，尽管说。她瞪我一眼，有那么夸张吗，我又不是地主恶霸四类分子，哪里会教自己的“子哩”（儿子）走歪路学坏样，我没说你先怕，那就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是逗她，终于听她道来，原来是想要个手镯，以前送她的那个不小心弄坏了，还说村里谁谁谁的手镯最好看。我说只要你老人家听话，我们勒紧裤带，都要给你买个全中国最漂亮的，保准让“贼牯”（小偷）排队打你的主意。

她又白我一眼，说存心不给我买就算了。从厨房出来的妻子闻声接话，说她那个手镯现在也不戴了，若不嫌弃，就给您吧。母亲连连夸赞儿媳一向的大方，妻却说，这还是当年结婚时您送的，也算是物归原主。母亲一脸蒙，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里送得起呀？这么一对质，潜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终于破绽百出。当年婚事，我从朋友的朋友那里买了个手镯送新娘，却说是父母亲给未来儿媳的过门礼，事前也和务农一辈子的两老攻守同盟，没想年深月久、时过境迁，母亲竟把当初的“串供”忘得一干二净。纸包不住火，无法瞒天过海，我也就把真相和事因揭晓，大婚之时，一生拮据的父母再穷也得备一份像样的礼物出手撑面子、皆大欢喜啊……妻子没有责备我们母子不慎演砸的“双簧”，倒感动有泪，“噔噔噔”上楼，把上年刚退役、日夜相随了二十多年的手镯转送给婆婆。镯子依然晶莹剔透不说，一试还“合身”。母亲顿时眉开眼笑。戴了半晌，却又脱下，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了又擦，说在家不用戴，妨碍做帮手不说，别又碰碎了，回老家后亮给她们看看就好。

她说的她们，自然是村里戴有镯子的老人。“你有我有全都有”如果是和谐社会的一个硬指标，那我就得极力满足母亲，哪怕是她有一丁点儿虚荣心。

早餐后在客厅一边继续陪聊，一边整理茶叶，准备下周寄给北京的朋友。母亲问三问四后说，你的宝贝可真不少。我说，最大的宝贝还不就是您。她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说老人是废物，垫钱给人家都不要哩……

这世间，许多东西最终都得沦为身外之物，本就可有可无，多了反受其乱，有的还终无一用，唯有母亲不能少，她是世上最无价的至尊！只是，从“慈母手中线”到“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传唱了千百年，多少人终归是少年不识此中味。直到自己年过半百，回首有母亲陪伴的风雨人生，才深觉其好，体会母亲这片天无微不至、无可替代的庇护。

四时有序，万物有时，我们的皱纹不断加深，有母可依的日子便不觉成了奢侈，身不由己地一天天逼近“天尽头”。从来就不许诺永恒的岁月，终是一把无所不至的利刃，人间再留恋的天伦之乐，在天时人事日相催中，也终有“曲终人散”“图穷匕见”之时，我们拼尽全力死死拉住这样的人生，生怕稍不留神，父母就可能松手丢下我们，能多拉住一天也是好啊！

这么想罢，不觉怆然，不由自主地把母亲脱下的手镯重又戴回她星星点点布满老年斑的手腕。这完好无损的手镯，已然连上我、妻子和她之间的爱。镯子不染纤尘，表里清晰、细腻、亮丽的肌理，恰也契合了我此时的内心情感波纹。冰心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母亲也说家和就能兴万事，母慈子孝才是人生至宝。戴上手镯的母亲，不过是身上多了个装饰；一生素颜的母亲，才是上天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珍宝，我愿用一生来守护这份爱。纵然说人生如梦，我也希望能做长些，再长些，就像这镯子的故事，秘密守得越久就越是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