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讲一下我所理解的“信达雅”,顺便讲一下我的所谓翻译观。讲别的另当别论,讲这个我想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资格的。毕竟已经大大小小厚厚薄薄花花绿绿至少译了一百本书。如果我坐着而不是站着,差不多可以说译作等身了。同时我也有些犹豫:四十年翻译生涯的宝贝心得,就这么三言两语讲出去,说实话,真有些舍不得。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因了王小波的一句话:我已经老了,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年轻人,对年轻人是不公平的。不卖关子了,言归正传。
“译事三难,信达雅”。谁都知道,这是近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严复提出来的,很快成了一百年来世所公认的翻译标准。但严复只是提出来了,而把具体解释权留给了后人。后人们也果真作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信、达”比较容易达成共识,难的是“雅”。众说纷纭,质疑也最多。听起来最为理直气壮的质疑是:难道原文是俗的也非译成雅的不可?
无需说,“信”,也有任性、随意的意思:信手拈来、信步前行、信口开河、信口雌黄、信马由缰。这里当然是真实、确实、诚实、忠实,忠实于原文之意。不偏不倚,不即不离,不洋不土、不肥不瘦、不多不少。一言以蔽之,不伪——信哉斯言。“达”呢,达意。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辞不达意不成。一般理解为通达、畅达、顺达——达哉斯言。“雅”,古人说“辞令就得谓之雅”,大意是说话得体就是雅——雅哉斯言。也不光是说话,诸位知道,穿戴也好,化妆也好,礼节也好,讲话写文章也好,房子装修也好,得体(就得)都是最不容易的。弄不好就弄巧成拙,走向反面:庸俗、粗俗、恶俗或者显摆、浅薄、浅陋。用东北话说,就是嘚瑟、臭美,穿上龙袍不像太子,扎上孔雀尾巴也照样是黑乌鸦。
在这个意义上,雅乃是一种高层次的审美追求、审美理想,甚至审美的极致。如雅致、雅度、雅量、雅望,又如高雅、优雅、风雅、古雅、典雅等等。简言之,得体是一种艺术,雅是一种艺术、艺术审美、审美艺术。表现在文学翻译上,就是译文的艺术性、文学性,就是原作的文学审美功能的重构和忠实再现。另一方面,我认为达、雅,其实也是个信的问题,也是信的表现。就侧重面来说,信,侧重于语义忠实或内容忠实,属于文学翻译的形式层;达,侧重于行文忠实或文体忠实,属于风格层;雅,侧重于艺术忠实或美感忠实,属于审美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审美层。法语有句话说“翻译即叛逆”,即使“叛逆”,也要形式层的叛逆服从风格层,风格层的叛逆服从审美层,而审美、审美层是不可叛逆的文学翻译之重。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所谓翻译观——万一我也有这宝贝玩意儿的话——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审美忠实。
与此相关,翻译或可大体分为三种:工匠型翻译,学者型翻译,才子型翻译。工匠型亦步亦趋,貌似“忠实”;学者型中规中矩,刻意求工;才子型惟妙惟肖,意在传神。学者型如朱光潜、季羡林,才子型如丰子恺、王道乾,二者兼具型如傅雷、梁实秋。至于工匠型翻译,时下比比皆是,举不胜举,也不敢举,得罪人不是我的目的。严格说来,那已不是文学翻译,更不是翻译文学。强调一下,文学翻译必须是文学——翻译文学。大凡文学都是艺术——语言艺术。大凡艺术都需要创造性,因此文学翻译也需要创造性。但文学翻译毕竟是翻译而非原创,因此准确说来,文学翻译属于再创造的艺术。说绝对些,没有再创造,就没有审美忠实,就没有文学翻译和翻译文学。
好了,举两个信达雅成功的例子一起欣赏一下吧!英文汉译我虽然不太熟悉,但至少王佐良先生译的培根读书名言算是其一:“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其怡情也,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傅彩也,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也,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你看,英汉之间,妙而化之,天衣无缝。汉译法国文学,翻译家罗新璋先生最服傅雷。他举傅雷译《约翰·克里斯朵夫》开头一句为例:“Le grondement du fleuve monte derrière la maison”直译应为“大江的轰隆轰隆声,从屋子后面升上来”。而傅雷译成:“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喏,化人为己,水乳交融。换言之,信达雅浑然一体,斐然而成名译。日本文学翻译方面做得最好的,窃以为是丰子恺先生译的《源氏物语》。个别理解或有不足,但在整体审美意韵的捕捉和传达上,可谓鬼斧神工,无迹可求,无人可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