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琪瑞
我有晨起散步的习惯,喜欢到郊外溜达,走在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上,走进那片蓄满绿荫和鸟鸣的树林,然后沐浴晨风,迎迓朝阳,放开喉咙,吼上几嗓子,吐故纳新,顿觉精神清爽。
我的这种锻炼法,得益于我鲁南老家沿袭已久的一个习俗。春耕之际,庄户人赶着两头老黄牛或犍子牛,一遍遍耕耘那片冒着热气的春地,甩两声当空炸响的牛鞭,扯起抑扬顿挫的曲调,啊哈哈、噢噢噢,吆牛也吆人,乡人把这种粗烈、悠长的调子叫“哈哈嘹”。当人困牛乏之时,哈哈嘹漫了起来,无遮无拦,既给牛提振精神,也给赶牛者解乏解闷。哈哈嘹没有歌词,只有时起时伏、时断时续的曲调,和着清脆的牛鞭声、呼呼的耘地声、老牛的喘息声,在广袤的田野上空循环往复,形成了一曲美妙和谐的田园交响乐。
不仅耕地、耙地唱哈哈嘹,庄户人家建房打夯时也唱。那种椭圆形的巨大石夯重约二百斤,需要七八个人齐心协力抬起,高高举过头顶,再稳如泰山落下。这时就要有领唱者带领大伙儿唱哈哈嘹,以便统一步骤,焕发精神,烘托气氛。早年,村里的二麻子叔是哈哈嘹歌手,他膀阔腰圆,自然是打头夯,由他指挥协调,先喊将:“拉起个夯来!”众人抬起石夯喊将起来:“哟哟嗨!哟嗨呀一个哟嗬嗨!”二麻子领喊:“伙计们哪,加把劲呀!”众人回应:“加把劲呀!哟嗬嗨!”……
古人也喜欢唱哈哈嘹,不过他们不叫这直白的名儿,常把吆喝称为“啸”,比如“长啸”“吟啸”“啸傲”“啸歌”。在《诗经》里,“啸”是人们抒发情感的特别方式。如《小雅·白华》中有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魏晋诸多人物风行吟啸,以表现自己的名士风度。
最有代表的,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嗜酒能啸”,其“啸”可“闻数百步”。《晋书》载,阮籍和另一位文人孙登都是著名的长啸大师,二人曾赴苏门山比赛“吟啸”,声若鸾凤之音,在山谷久久回荡。《世说新语》提及谢安“吟啸自若”、谢鲲“傲然长啸”,他们敢在大庭广众下“长啸当歌”,反映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心态。唐宋诗人也多爱“啸”。诗佛王维在《竹里馆》里“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读罢让人仿佛置身深山竹林中,听竹听泉,听月听琴,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南宋抗金名将、民族英雄岳飞《满江红·写怀》中“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啸”得更是气势磅礴、气盖山河!
前些天,我把“哈哈嘹”的由来以及啸歌的种种妙处,讲给几个年轻朋友,他们大呼善哉妙哉。他们发扬光大,把我所吼唱的哈哈嘹编排成曲目,分成几个声部,名曰“减压疗法”“发泄疗法”等。他们在郁闷难遣或者感觉压力山大时,驱车寻得田野密林或山谷幽洞之处,无拘无束地啸歌,或婉转悠扬,或粗犷悲壮,或缠绵悱恻,直呼啸得快哉!
我曾受邀同行两次,深被感染,不觉融入他们之中,啸吟江湖,长啸当歌,竟“啸”得泪花纷飞,激情满怀,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