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
无意中在电视上又看了遍《日瓦戈医生》,一听到那轻快的电影主旋律,就想起小时候。(当年我家也有五户人搬进来。)小时候已经离我太远了,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距离上。在美国有时会梦到当年的上海,醒来时突然觉得它很远。远得要用光年计算。迷乱的像块碎了一地的镜子。醒后会苦苦思索,但仍恍若隔世。
记得有年冬天很冷。天还没亮,土冻得比石头还硬。阿姨拉着我去菜场买菜。她排菜队,我排鱼队。但轮到我的时候她还没来。我身上有两分钱,便买了些猫鱼。
回家后发现其中一条小鱼的鳃还在动,那圆眼在向我祈求怜悯。突生恻隐之心,不忍心将它喂猫。找了只大碗,放满水,那小鱼居然在里面游了起来。可惜不久碗里的水就结成了一块冰。鱼成了冰中的化石。没办法只能将它倒入马桶里。傍晚时发现冰化了,小鱼又活了过来。
如今,小孩生活中充满奇迹——magic:圣诞老人,牙齿仙女等等。我童年的magic只有那条小鱼。
有天下雪,在家里闷得发慌,在阁楼上瞎翻,发现一些姥姥的书。其中有儒勒·凡尔纳的三部曲:《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里面的插图很美,翻着翻着便读起来了。
雨夹雪一阵阵地敲打着老虎窗。阴冷像张虚幻的网笼罩着晦暗的阁楼,我逐渐把墙角那堆多年没晒霉的被子全裏在身上,还是冷得簌簌发抖。但心里却热血沸腾。从那间堆满垃圾的几平方的阁楼上看世界,世界太大了;太奇妙了。对船长尼摩羡慕得发昏。小时候的事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也许是故意的。
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最后,当他所有的梦都被灭时,他一生最崇拜的偶像Pangloss还希望他能乐观,他回答:让我们开垦自己的花园。
在那个时代长大的人,开垦一个自己的世界显得无比重要。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当年有那么多人用艺术和音乐来填补人性和情感的真空。
思南路的老墙很有上海的特点,砖外糊着粗糙水泥。有点西班牙风味。我小时候喜欢用手摸着它走,直到手指发麻……那是条幽径。路旁住的是些上海当时颇有底蕴的人。可我当年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思南路七十七号是孟老师的家。
第一次见到孟老师我大约十二岁。当时在闵行电影院画海报的许余庆老师带我去见他的。
房间里弥漫着油画的气味。茶几上放了瓶凋零的玫瑰。天蓝色花瓶下已撒满枯叶,好像生命都被画架上的油画吸取了。那是我一生最难忘一幅画。与当时外面看到画完全不同。那几笔颜色,简直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是误入天堂的罪人,无法形容自己的幸运。
虽然当年的感情就像墙缝中的一些小植物,不需要很多阳光和养料就能开花。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使我寒毛林立!那天晚上我的心离开了愚蠢的肉体,在空中逍遥了一夜。那瞬间的感觉是永恒的。
那晚回家的路上,在复兴中路的某个窗户里,有谁漫不经心地拉着手风琴,那是一首我妈妈当年常唱的苏联歌:
黄昏的时候有个青年,徘徊在我家门前。那青年哟默默无言,单把目光闪一闪。
有谁知道他呢?他为什么眨眼?他为什么眨眼……
突然想起那条神秘的猫鱼。我的脚踏车骑得飞快,心中满怀憧憬。奇怪,想到当年就会想到苏联。
中国有不少伟大的艺术教育家,如徐悲鸿、吴冠中。孟光不是伟大,而是美。一种脆弱的美;好像从高深的荒草中挣扎出来的蔷薇,与现在花房里粗壮的玫瑰不同。他也不像哈定把艺术大众化的教育家。绘画不是混饭的工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吸引我的不是能学会艺术,而是他使我感到艺术是无止境的,不受时尚左右的。
我在美专读书时孟光是我们的副校长。凌启宁是我们的老师。她也是孟光当年的得意门生。几年前回国看到凌老师在大剧院画廊开的个人展。我暗暗地吃了一惊:我受她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回想起来,她是学校里最维护我们的老师。毕业后我跟随孟老师一起去上海交通大学美术系教书直到出国。可见我是在他的翅膀下长大的。
陈逸飞、夏葆元、魏景山不但是孟光的学生,也是他沙龙的常客。当年知名的还有赵渭凉、吴建都是孟老师圈内的人。他对上海的艺术高潮的影响力是没人能比的。
虽然坐在那只已经坐烂了的藤椅上,他是个十足的贵族。(十八世纪的启蒙贵族)。我们每个礼拜都在那聚会。在那间屋里,我可以忘记一切,让自己升华到另一个空间。每次从那间屋里出来,总是灵泉汹涌。
孟老师的学生很多。有两三代人受到他的影响。但是我的年龄段的学生们受他的影响最大。因为“文革”时我才七岁,我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孟光家一直是我的避风港。我艺术世界的经纬是由孟光来做刻度的。什么是艺术?没人能做出客观的解释。我是我的时代的产物。世上最著名的作品都看过了。但我却越来越怀念那个时代——孟光时代。
我又去看了一次孟老师的家。希望能找回一些当年的余韵。可惜时间的一点一滴的侵蚀已被油漆一新。隔河相望,觉着这时辰似曾相识?
想起一首泰戈尔的诗:
我飞跑如一头麝香鹿:因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飞跑在森林的阴影里。
……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