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
在丁悚的《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中,《元旦应时文章》一文说他每逢新年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因为各报刊策划特刊,都向他约稿,他穷于应付,苦不堪言。他是名画家,向他索画合情合理,令他头痛的是索文。他讨厌这种千篇一律的应景文章,却也写了不少。最后说:“平日他们是不来烦劳我的,一逢纪念节日,就不容我逃避,就等于戏院唱封箱戏,来演几句反串,使观者哈哈一笑而已。”
“封箱戏”指一般戏院在年末演的戏,暂向观众告别,却不马虎,都是名角儿演的拿手戏。“反串”一般指女演男或男演女,丁悚作为画家写小说,是一种反串。不过广义地理解,就是所串演的角色出人意表,虽说是“使观者哈哈一笑”,而“封箱戏”也不那么简单,怎么个“反串”法也有一番讲究。
文中提到两篇小说,一篇《母亲的主义》,刊登在1925年元旦的《申报》上,另一篇《搁在门板上的她》,是“别裁小说”,登在哪一个节日他记不清了。
我找到《搁在门板上的她》,原题为《躺在门板上》,分上下两次刊登在1933年2月14日和15日《申报》副刊《春秋》上,正逢旧历新年。“别裁小说”意谓不像一般小说的写法,在形式上别出心裁。故事讲一个青年女子的悲惨遭遇,但是读者要读完整个小说才明白故事的始末。先是青年女子写给S先生的信,讲她漂泊流落而沦落到绝望的地步,辜负先生的期望。最后表示“假使我没有慈母存在,我早就自杀了!”其中似有隐情。接下来交代这女子是S先生的得意学生,家境萧条。接着叙述八年前S先生夫妇等人见到她躺在门板上的尸体,她母亲在一旁哀号,情状十分凄惨。他看到“尸身腹部隆起,有些异样”,为她的死因埋下伏笔。一年之后S先生在一座古刹里得知他的朋友C先生剃度做了和尚。最后一段用古文写成C先生的小传,读者才知道当初是S先生把女子介绍给C先生,跟他学画,却堕入恋爱,有了身孕,男子有家庭,又穷,不可能娶她,她为了保全家庭名声而远走他乡,沦为妓女,堕胎得病而死,男子万念俱灰,出家做和尚,忏悔中度其余生。
这篇“别裁小说”确实出奇,好似一篇悬念小说,叙事交替使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兼用白话和文言,又穿梭在不同时空,连排版也很别致,开头的信是横排,其余是直排。现在看来颇有实验先锋色彩。
副刊主编周瘦鹃在前面《小引》里说:“我的朋友,会做文章的固多,其有不大做文章而文章却做得很好的也不少”,其老友丁悚便是其中之一,这回专请他做一篇文章,“正如舞台上名伶倒串一样”。这大概是丁悚“反串”的出处,20年前丁和周在《礼拜六》杂志社共事,殊为莫逆,丁是美术编辑,常被周拉去做文学反串。1915年2月周发表短篇小说《情天不老》,是与丁合写的。周写上半篇,丁写下半篇。周说这是仿照戏剧里唱双簧,属于文学的新尝试。同年7月周发表《鱼》,全篇是一条鱼的内心独白,新颖独特,由丁作批注,带复古色彩。他们喜欢在形式上玩花样,是一种比较高级的玩法。
《母亲的主义》写一个老画师雇一个青年女子作模特儿,从她口中得知她母亲曾经爱上一个画师,因父母反对而作罢,抱憾无已。她的父亲已经亡故,母亲鼓励她的模特儿职业,是为了报答那失恋的画师。老画师也是初恋失败,一直单身。听说女子病了,去她家探望,小说最后写道:“一到了伊家里,就使那老画师啼笑皆非,不知如何是好。”结局如何,读者可发挥想象。当时刘海粟把模特儿写生列为美术学校的教学课程,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丁悚是该校教务长,当然取支持态度。他把对模特儿的社会偏见与旧式包办婚姻相联系,构思巧妙,在当时为数不少的模特儿小说中相当出挑。
我还找到一篇《艺术家恋人之元旦》,在1926年的《申报》的《元旦增刊》上。一个青年女子每年元旦去拜访她的画家朋友,每次他为她画一幅肖像,到第十年女的劝他把所有的肖像画拿出去展览,结果大获成功,被授予金奖,她却离他而去,出国远走了。这篇小说很含蓄微妙,画家是有妻室的,拿去展览的肖像题为“元旦的恋人”,人们从中“瞧出画中人十年的憔悴悲哀,以及画像时的热情流动,是十分焕发鲜明”。其实丁悚讲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女子牺牲爱情而成就了艺术,令人低徊不已。
从这几篇小说看,丁悚每到年关为文债所逼,也是事出有因,因为他在反串“封箱戏”方面的确身手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