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奋
两个礼拜前,钢琴家孔祥东微信我,为准备10月13日的音乐会,他现在每周去中山公园施坦威琴行双钢琴排练,问我是否有兴趣去听。我说当然要听。这次他在上交音乐厅与上海爱乐乐团及指挥张亮合作,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也称“拉三”。与祥东相识有年,七年前我回上海教书跟他又联系上,那时他刚从抑郁症的黑洞走出,正在康复。过去五六年,他状态越来越好,晨跑健身,体重减了70多斤,全身心投入音乐公益,公众也开始惊叹他即兴作曲的才华。
祥东叫我去听他练琴,其实事出有因。过去几年我时而扮演一个不太受欢迎的角色,只要见他朋友圈活动太多,我即留言“提醒”他多在家练琴:“我们都抬头等侬重新出山呢。”作为朋友,我有些私心,最大的愿望是让他尽早“复出”,重返久别的钢琴独奏家舞台。他多半语音回复,内容大同小异:“请老阿哥放心,现在每天至少练琴4—5小时,体能、指法也在回来,争取尽早开音乐会。”有几回,我下午跑去他西区的家,默坐听他练琴。他摇着锃亮的光头,闭着眼。我眼前晃过的是三十多年前上海音乐厅那个头发森林般浓密的钢琴神童,直到咸蛋般黄的夕阳慢慢落到他窗前。转眼间,他也五十三了。
我赶到琴房时,祥东已开练,他妈妈与几位老友也在。离音乐会还有一个月,他邀请青年钢琴家李成伟当他的第二钢琴,担当乐队角色。今天他练全部三个乐章,不时与成伟讨论,在乐谱上作些标记,坑洼处就一点点磨。“拉三”协奏曲全长50分钟,乐谱近80页。练习时,祥东琴架上已不见乐谱。他说谱早已背好,用了三个多礼拜,也靠点童子功。“拉三”是钢琴家体力活,有“铲十吨煤”之称。练到激情的段落,他一边演奏,一边大声吟唱起来,似乎要把自己裹挟进钢琴里。他带了四件深色T恤,每练半个小时,上身湿透,T恤上一片汗渍,就脱下湿衣,光膀子擦擦身,换件T恤。我说他最近似乎胖了些。他说,跟练琴有关,每天6—8小时,坐的时间太长,室外跑步锻炼也相对少了。说罢他继续开练,我静听。用手机录了几段他强奏片断的视频,只见十指翻飞,眼花缭乱。无论力度,还是色彩。作为业余爱好者,我的直觉是孔祥东回来了。他必须回来。
今年6月份,孔祥东应邀去复旦相辉堂举办了一场钢琴音乐欣赏会。除了独奏、给小琴童上大师课,他还为四位复旦教授的朗读即兴配乐,其中最年长的是九十岁的化学家高滋教授。“高奶奶”诵读完徐志摩的名篇《再别康桥》,祥东几乎半跪下来向她致意。此景令我想及他和上音附中的恩师范大雷的故事。1986年,16岁的他首次出国,范老师陪他前往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他曾告诉我,因临阵怯场,想借口上厕所,范老师在侧幕对他屁股上一脚,把他踢上舞台,拿回他的第一块国际奖牌。这样的师生情谊实在难得。
练完琴,祥东相邀去一家也姓孔的浙菜馆晚餐。席间他毫无倦意。作别餐厅,祥东被另一桌的客人认了出来,说是刚看了《可凡倾听》对他的电视访谈。与患病前相比,祥东已经放下,不再在乎很多身外的东西。经历过生命边缘的挣扎,再回到光亮,对他的钢琴、他的音乐、他的拉赫玛尼诺夫意味着什么,旁人很难说得明白,只有他的手指和流出的音符知道。今年是拉赫玛尼诺夫诞辰150周年,抑郁症囚禁了他一辈子。幸运的是,祥东撬开了囚室之门成功越狱。10月13日晚上,他将重新登场,不为别的,只为音乐,为快乐,为人生下一个乐章。相信他的强奏会冲破“拉三”管弦乐的铜墙铁壁,直击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