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秘语

高明昌

秋日前几天回家，看到了稻秧，想起了小时候插秧的事情，心里默念起布袋和尚的插秧诗，特别佩服“退步原来是向前”这一句，感觉贴近事实，也富有意义。还想到了插秧的其他事情，比如插秧的人，为什么多数是年轻姑娘，老人、男人为什么不插呢？插秧为什么要插六行，难道八行不可以？我当时以为：这种安排都是美妙的，姑娘的心是天生地细，腰像柔软的棉，手又特别地巧。让她们插秧，速度快，质量好。她们也多数是细腿，这双腿落地踏出的泥潭可以最小化，可以让秧苗贴着泥土。插秧开始，左腿外侧插两株，右腿外侧插两株，两腿之间的空间也插两株，共六株，每一株都在实在的水土之上。插七株、插八株，插种时会左右手忙乱，心也不会顺，所以这种安排，其实是活儿的特殊需要决定的。

插秧之前要拔秧，要挑秧，都是在七月三十七八摄氏度的高温日子里干活，人的双手双脚一直浸在五六十摄氏度的水温里，手指窝、脚趾窝很快起泡，开始糜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村上队长一再呼喊，大家要熬一熬，苦一苦，必须在八月八日下午三点前完成插秧任务，否则就不让大家回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前完成？我们悄悄问。几位长者说，告秋后，那个时间以后就不是夏天了。这与插秧有什么关系？延后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天气的感觉依旧是夏天，有时更热，因为会碰到秋老虎。母亲厉声教训，不懂事，少说话，多插秧。但我内心不顺从：大人们都夸大了事实，节气是个什么东西。我和伙伴很难相信节气的力量，我们偏偏要等到告秋后插，队长见我们不弯腰，不听话，提高了声响：这段秋后插的秧，你们负责管理。我们想：管理就管理，反正都要到田里劳动的。

秋后第二天，队长指着那片稻秧说，眼前的稻秧，你们自己耘稻吧！时间过了半月，真的轮到耘稻时，队长却说，你们只要有空去看看稻秧就可以了，管理请其他人，理由是，让一群犟头烈颈的人耘稻，质量是算不住的。后来，有关这片稻秧所有的管理事情，比如撒肥田粉，请的是最有经验的老人，如我父亲；而拔草，请的是我母亲一般的人，因为她们最细心；刮风下雨了，看稻田水高水低，请的是爷爷那一帮老人。一句话，都是种田好手，都是相信节气的人。那片稻秧在这群人管理下，除了起先的半个月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外，其余都是一片青绿，一片光泽，与其他稻秧差不多的情状。我们背后嘲笑，这告秋不告秋，只要一样认真对待，到后来都是一个样子。

碰到了队长，队长嗯嗯、嘻嘻，转身就走。

其实，我们是心虚的。秋日里，再热的天，早晚两头温度是明显降低了。而生活更是如此，家里吃落苏了，母亲告诉我们，秋后的落苏不能吃，要中毒，我们不相信，偷偷地摘了后照样捏落苏吃，结果人照样欢声笑语，笑母亲吓人。但落苏是有变化的，秋日的落苏个头小了，表面坑坑洼洼，切开来，里面有一二条虫子了，烧熟后，落苏不糯了。最后，不愿意吃落苏也成了事实，但我依旧相信，这田里的稻秧应该没有什么差别。

很快，十月到了，我们开始收获丰收。在这之前，我们去过稻田，我们看见，那片后种的稻秧也是金晃晃的一片，也散发着沁脾的稻香，因此有些自得。但后来的割稻，捆稻，挑稻，脱粒，扬尘，发现那些同样粗细的稻把轻重不一样。队长走了过来，让我们随他去看另一个事实：那些在脱粒机齿轮上掉下来的稻穗，弹到人脸是没有力气的，它们之中有不少是秕谷；手指一按，穗壳就扁了，它们没有饱满谷粒的骨架与分量，它们真的好看不好用。

我们低下高扬的头颅，默默走开了，走时回看了队长一眼。

那时起，我们知道，所有的时光都是存在的，它们的变化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一定存在。它们存在土地里，存在稻秧里，存在蔬菜里，而且一定会适时表现，而到最后一定告诉你一个强大的道理：夏天里必须完成的事业，硬是到了秋天里做好，时光恩泽不会惠顾于你。我们从此也知道：脱了季节的光阴里，这长出来的东西确然有夏日的样子，但永远是秋日的味道，因为时光不倒转，前日不重现。

夏秋两重天，从来不护短，相信，很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