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兴
多年来为我理发的哥突然瘫在了病床上,几个月来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我是多么希望他能醒过来再为我理发啊,然而哥已高位截瘫。我抚摸着哥为我剃头的那把老推剪,眼里噙满了泪水,过往的岁月又在眼前浮现。
儿时,弄堂人称理发为剃头。母亲为了节约钞票,常让我与弟去路边摊剃头,还叮嘱我要剃得短点再短点,这样,可以两个月剃一次头。我也想为家里省钱,有一次干脆剃光了头发,回到家里却被母亲一顿“竹笋烤肉”。母亲说,只有犯人剃“光榔头”的,并警告我以后不准再剃“光榔头”。在学校里,同学们见我一只小“光榔头”,都笑而不止,有人还上前来摸我的光头,一场架是免不了的。
后来,母亲想到了省钱的办法。她让哥去延安西路上的新中华刀剪厂门市部买了一把剃头推剪,哥拿回家后很是兴奋,反复比画着剃头的手势。推剪有两只手柄和两片锯齿状的刀片,上有固定的螺栓、螺母,手柄中间有一根圈曲的硬弹簧,捏紧手柄,两片刀片会在左右平行移动,头发就像割草一样被剪下。母亲让哥自己去理发店看师傅怎样剃头的,回家学样给弟弟剃头。我与弟的头便成了哥的试验田,时常被变成了狗啃似的。母亲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领着我与弟去理发店让师傅再“加工”。哥也跟着去了,趴在玻璃窗上看师傅如何“修改”他的“作业”。从此,哥有了一个嗜好:喜欢陪同学去理发店,人家等着剃头,他却在一旁偷偷学艺。
我时常坐在家门口的骨牌凳上让哥剃头,用父亲的一件破雨衣围着,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瓜,要规规矩矩坐上半个多小时。生性好动的我很是心烦意乱,尤其是碎发落进头颈里,痒丝丝的,更是坐立不安。哥一只“头塌”拍上来,我马上变得老实了,乖乖地低下了头。
有时,推剪夹住了我的头发,痛得我“嗷嗷叫”,哥带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他小心将推剪退出后,会调一调推剪上旋钮的松紧度,滴上几滴缝纫机油,将推剪放到耳边听听是否有夹齿的声音,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继续为我剃头。哥帮我剃好头,还要为我洗头。那时,没有什么洗发膏护发素之类,就是一块固本肥皂。我时常睁开眼睛,肥皂水淌到眼睛里辣辣的,蹬着脚叫着要毛巾。快剃好头的时候,周围已有一帮小孩围着了,那时,弄堂里孩子们有个约定,谁新剃头后都要被邻家的孩子打三记“头塌”,叫“新剃头,勿打三记触霉头”。我才站起来,“劈里啪啦”的小手都打到了我的头上,一阵欢乐的笑声荡漾起来。
没过半年,哥剃头的水平提升了,大人们从我与弟的头上看出来了,纷纷拉着自家的孩子来让哥剃。哥来者不拒。特别是过年时候,理发店往往要等上几个小时,邻家孩子都来找哥剃头,哥忙得有时连午饭也来不及吃,邻居们有时也会盛上一碗饭,上面放着菜,端来让哥吃,哥多半扒了几口就让我吃。我时常站在一旁看他剃头,他神情专注,左手执木梳,右拿推剪,轻合缓开,隐隐听到缕缕头发掉落在雨衣上的声音。有的孩子剃头时喜欢动,哥会低声斥责,小孩吓得立刻不敢动了。
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中风瘫痪在床的几年,剃头的活又落到了哥的身上。时常是我托着父亲的头,哥蹲式为父剃头、刮胡子、洗头,大热天,无数颗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有一次,我还看到哥为姐剪发后,用生炉子的火钳帮姐烫了个大波浪,引得弄堂里的人都来看热闹。
老推剪虽然简陋,却是那个时代的符号,那些曾经被夹住的头发、那些“嗷嗷叫”的时刻,如今只能尘封在时间深处了,但兄弟情、弄堂邻里情,却是永远不会随风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