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果儿
国庆假期,乘大巴于几个景点间辗转。密闭空间,漫长时光,打盹、翻书、划拉手机之余,被迫必做之事,即是看人。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最末一排,前面是来自S城一行十一人,占这个团的小半壁江山,一路铺陈精彩表演。
他们应是朋友间相约出游,大人多在四十岁上下,带几个半大孩子。坐在我附近的,是其中五六位主力队员。大女主是穿红色卫衣那位,几天旅途中,因其一直回头看顾众人,我刚好可以看到正脸,梳齐刘海,配长长耳饰,指甲上点染斑驳猩红,说话声音最为洪亮,如同串联活动的司仪,极力不让车厢冷场。我于说话声里盹着,再在说话声里醒来。通过零星碎片,我竟然能大致拼凑出红衣女子的半生经历。她说话敞亮开阔,未必做到“书有未曾经我读”,确乎也算“事无不可对人言”。
她深深以为,说话,大声说话,是自己不可撼动的权利。归途中,夜色已深,她仍撩拨同伴侃侃而谈、纵声朗笑。车厢前头,有女子大声喝问:“后面声音不能小一点吗?吵死了。”她略微一怔,头向后面伸得更远些,说:“让我们声音小一点?我马上去拿话筒唱首歌给她听!”真是十分潇洒不羁的姿态。
避无可避,我便安然受之。红衣女是抖音忠粉,西湖一路行来,都可见她用《千年等一回》作背景音乐拍摄小视频。回到车上,更频频将抖音内容分享给同伴。在手机里一番翻找,她说:“看,我在西湖边拍的小情侣接吻的视频,马上来传给抖音里呀。”一时没有新话题可说,就对本次行程进行回顾,景点里有哪些有趣项目,又留有哪些遗憾。这是难得的安静讲述时段,偶尔冒出几个文绉绉字眼,让作为观众——更多是听众的我,生出几分幽婉的荡气回肠。
我以为,她是本次旅途中独一无二的戏精,不料快回程时,竟然被她的一个伙伴抢了戏。
导游虽未领大家进店购物,但在车中推销了当地特产。众人皆三盒五盒买起来,导游统计好后,便让大家一一领取。因上车较迟,我只看见S城大哥将一个大袋子塞入行李架。向导游询问我家买的特产,最后竟由大哥翻找出来。过了半晌,导游又问:“张大姐的五盒有谁拿错了吗?”众皆默然。问到后座时,大哥起身问:“是哪几样?”导游报上,他又再一次将脸埋进袋子深处,细细挖掘,一一奉上。如此这般,行云流水,处之坦然。
没有人质疑,没有人生气。我甚至有点小感动:要有多大的决心与气量,才能将已经纳入囊中的东西吐出来!
“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钱锺书先生在《围城》里这样写。比照此句来看,这十一人的团队,从不惧怕现出本相,且在品性上无比和谐,友谊定是比金坚、比海深。
子夜时分,我们姗姗归家,腾空行囊。偶尔说起的话题,不是途中风景,而是红衣女与占物哥。还有那位奇葩导游,永远说得无比美妙、做事让人烦躁。
也有温暖的人。后座上还有娘儿俩,在服务区吃饭时,娇小的妈妈主动将座位让出;有美味零食,不忘分一份给我家儿子。虽只是擦肩,但属于他们的记忆是暖色的。还有两位外省拼团阿姨,六十岁左右,结伴出游。我与她们曾经相视而笑,共同打趣这场任性的旅行。她们是安静的大妈,享受美景与拥挤的人潮,并无抱怨。
一路上总在想,长假跟团出游不明智,人潮人海中不缺我们一家。但来都来了,景不得细看,看人也不失为乐趣。有人的地方就不缺表演,大多是在无意识展示人性幽微真实的一面。烦人也罢娱人也罢,看一看,倒也可更好地反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