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绝之美

胡烟

从第一抹秋天的云浮于天边开始，意味着有一只手，在拨弄着什么，如同调音师将音响的音量调低，再低，直至完全的静默。

秋天的冷，是逐步的。我们沿着时间的边缘行走，几乎看不到它冷峻的面孔。然而，毕竟是缓慢地改变着什么，导致我们的心灵趋向于残缺。所以，我们习惯于在秋天里寻求慰藉。有时候是一杯暖茶、一碗甜汤，有时候是一个赏菊登山的仪式，还有的时候是温酒醉蟹，笑谈人生。这都是一种索取，源于天气渐寒所导致的残缺。

也有一种姿态，是不管不顾，直面这种冷。任由它冷，冷到绝处，幻化出别样的美。

沿着文字寻找这种冷绝，我首先在魏晋时代找到了，那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绝交，为了拒绝山涛的举荐，嵇康陈列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继而宣布，不是同类人，遂与之绝交。嵇康决绝的面孔，像一丸冷月，千古悠悠地挂在天际，有人从中读出感伤，有人看到时代之殇，也有人解读出无以言尽的魏晋风度。我则长久地沉醉于一个“绝”字。这个字，将嵇康与山涛，原本的一对知己，完全对立起来了。绝交，自某一刻始，生存于同一时空里的两个人，永恒地隔绝了。继而，他们成为一体两面。一面是冷，一面是暖。嵇康的冷峻苛刻放旷，山涛的温暖厚朴谨慎，两种面貌，两种人格，被一个叫作“绝交”的词，永恒地勾连在一起。难舍难分。绝，竟然是黏合剂。这是嵇康的高明处。

以冷绝为线索，我又找到了东汉辞赋家赵壹的《穷鸟赋》：“毕网加上，机阱在下；前见苍隼，后见驱者；缴弹张右，羿子彀左，飞丸激矢，交集于我。思飞不得，欲鸣不可，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独怖急，乍冰乍火。”性情倨傲耿介的赵壹，在那个政治黑暗的时代，为世俗所不容，屡次获罪，险些被杀。他将自己比作“穷鸟”。一个“穷”字，是正直之士的普遍处境。美感由此而生。

无独有偶。过了多少年，又有了一个自称八大山人的画僧，也似一只穷鸟。委屈，冷漠，自负与自卑，天地间一黑鸟，是高大人格在穷途末路的灵感乍现。绝处逢生。八大山人的际遇，明朝后裔，痛失家国，这只鸟，注定其姿态不是飞翔。宣纸上，大片留白。穷鸟，一个“蹲”的姿态，刺痛了多少人的心。

让情绪缓和下来，眼前浮现出一座山，一座叫作“终南”的山。终，仿佛宇宙之尽头。从古至今，求仙问道的人无论从何地出发，一直向南走，走到这里，看见了终点。无路再走，便在此地驻留，修行，隐遁。世间再无他们的消息。终南山盛产隐士。这个神秘的群体，一旦偶尔在俗世出现，必定能量惊人。比如姜子牙、张良、孙思邈，比如近代的虚云和尚。我们熟悉的诗人王维居住的辋川别业就在终南山麓，他曾这样描述《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末尾的“隔水问樵夫”是一幅水墨画，营造一种意境。终南山，正是如此。终，路有尽头，语言的意味却不能尽，像是“鸟鸣山更幽”，油然而生一种反差之美。

不知怎么，从秋天的话题出发，写到了这里。绝，穷，终……这是悲秋的情绪作祟吗？我试着将秋天的冷色调推向极致，走向了冷绝之美——我怀疑，这种语境，已经不是秋天了，而是不知不觉进入了寂寂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