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婴 杨子耘 宋雪君
丰子恺先生的好友俞平伯先生曾写道:“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那便是我看了《子恺漫画》所感。”俞先生也说:“‘看’画是杀风景的,当说‘读’才对,况您的画本就是您的诗。”今年11月9日是丰子恺先生诞辰125周年。本刊特邀丰子恺先生的外孙(女)辈杨朝婴、杨子耘、宋雪君解读丰先生漫画,与读者一起重温。——编者
大家说丰先生的漫画明白易懂,最接地气,也不能一概而论——最接地气的,是丰先生漫画的取材,大多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场景,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人间生活景象;最接地气的还有那简洁的传神笔法,而相当一部分画还是需要认真“读”的,同时还需要有“加注说明”。
先生的漫画作品一共有多少幅?首先我们尽量剔除同一幅漫画因赠送多人而画过略微不同的多幅漫画来作统计,这样可以避免雷同的重复计算。这些画作包括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漫画、丰先生自己编的各种画集、为亲友的图书作的插画与封面漫画、扉画(郑振铎先生取名)、题头画和尾花等,一共有七千四百余幅(当然这还是不完全统计)。这些漫画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没有机会与读者见面的。为避免读者有“炒冷饭”之感,我们在选画上侧重于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不常见的子恺漫画;第二,不太容易看懂的漫画;第三,画面背后有故事可以讲述的漫画,以及第四,与家人和亲友有关的漫画。
细细品读子恺漫画,给人的感受就是,看到的是博学的丰子恺,也是更加丰满更加风趣的丰子恺,同时深切感受到了子恺漫画的奇妙之处——期待读者会有同样的或者不同的丰富感触。
晚钟
《大地沉沉落日眠》,这幅画的画题取自丰子恺的恩师李叔同先生的诗《晚钟》。这首诗可分为前后两部分,描写的是大地、炊烟、幽鸟、暮色、丛林,从夕阳西下的晚景引出“摇曳钟声出尘表”的景象。丰子恺引用的画题为前半部分的第一句: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绵绵灵响彻心弦,眑眑幽思凝冥杳。
丰先生的《大地沉沉落日眠》,是一幅引发沉思的画面:落日,湖面上一片寂静,唯有大雁在天空飞翔。主人翁矗立船头,陷入沉思。
少儿版《送别》
读了丰先生的漫画《送别》,免不了会联想到他的老师李叔同填词的歌曲《送别》。
在丰家,除夕不只是一顿丰盛的年夜饭,饭后就是丰家的春晚:所有活动都抄写在大红纸上,用红纸条掩盖,揭开一项举行一项,有交换“除夜福物”、猜灯谜、诗朗诵、合唱等。唱的第一首歌,一定是李叔同的《送别》。一次,大人孩子齐唱《送别》,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时,丰先生在一旁微微叹息一声,他觉得让孩子们唱“知交半零落”不合适,就把老师的歌词改成了“少儿版”歌曲《春游》:星期天,天气晴,大家去游春。过了一村又一村,到处好风景。桃花红,杨柳青,菜花似黄金。唱歌声里拍手声,一阵又一阵。
新枚——新国民
1937年丰子恺故乡石门镇缘缘堂被炸,丰子恺舍弃藏书万卷和弘一法师赠送的书物纪念品,一家八口外加姐姐和正好来串门的岳母,只带少量衣被仓皇踏上逃难路。
但逃难路上也有喜事:幼子在1942年出生,次女丰宛音结婚,丰子恺当上外公。小弟弟即将出生,全家非常高兴,丰子恺预先给小孩起名“新枚”,取义在汉口所作的一首诗:“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其实最初起名为“新条”,但长女丰陈宝认为“新条”不好听,提议改为“新枚”,丰先生采纳了。这孩子还没出世,但他的名字已经先到了人间,为复兴新中国增添了新国民。
长安西笑
丰子恺先生的《闻长安乐,则向西而笑》最初发表于天津《民国日报》,1948年编入《丰子恺画存》。丰先生在自序中说:“胜利复员后居江南,而我的画寄与北方的天津《民国日报》者最多……有许多人因为常在天津报上读我的画,而以为我住在天津,或竟当我是天津人。我很高兴。因为先师弘一法师(即李叔同先生)是天津人。我虽没有到过天津,而天津话从小听惯,对天津时生憧憬。”
画题“闻长安乐”出自汉代桓谭的《新论》:“关东鄙语曰:‘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长安为西汉京都,因富庶而令人向往,所以有关东人出门时向西而笑一说。历代诗人也留下相关诗句。如骆宾王的“唯余西向笑,暂似当长安”,温庭筠的“桓谭未便忘西笑,岂为长安有凤池”等。
山中避雨
《山路寂,顾客少,胡琴一曲代radio》这幅画,是丰先生根据亲身经历画出的,丰先生曾用一篇随笔《山中避雨》来讲述这个故事。
那天,他带两个女儿到杭州西湖边的山中游玩,忽然下起雨来,三人只得就近找家小茶店喝茶躲雨。雨越下越大,看着“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景象,丰先生觉得比晴天游山更有趣,而两个女儿枯坐着,觉得既扫兴又无聊。店里的茶博士坐在门口用胡琴拉《梅花三弄》,音不准,拉了一会儿就作罢。丰先生接过胡琴,在茶店用胡琴拉西洋小曲。两个女孩和着歌唱,丰先生说这景象看上去像是“西湖上卖唱的”。村里的孩子循着胡琴声走来,一个女孩还唱起《渔光曲》,让丰先生用琴声和她。
丰子恺却体会到古人所说的“乐以教和”,“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树犹如此
“树犹如此”的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言语》:东晋时期的宰相桓温在北伐时看到自己以前种下的柳树已经成大,都有十围粗了,不禁发出时光流逝、人生短暂的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丰子恺先生的《树犹如此》发表于1934年1月16日《论语》杂志,林语堂读了丰子恺的漫画,深有感触,特地为此画题诗:
脆脆风前柳,丝丝泪如雨。岂知我心忧,低头默无语。
脆脆风前柳,飘摇如战栗。岂解我心忧,依希长太息。
脆脆风前柳,叶叶报慢怆。春风吹不尽,丝丝离恨肠。
柳枝的kiss
丰子恺曾说:“我希望一幅画可以看看,又可以想想。换言之,我是企图用形状色彩来代替了语言文学而作文。”这幅画的主要位置是老奶奶与孙儿的亲吻,那两人脸部交错的线条,表现出老奶奶对孙儿深深的爱。读者一定已发现,那杨柳枝条与水面也在Kiss呢。
丰先生与柳树有缘,他曾说,自己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他曾给自己的寓居命名为“小杨柳屋”,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修长的柳叶,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难怪俞平伯先生要说:“子恺工于作杨柳燕子,令人神往。若照古人号‘张三影’之例,应当是号‘丰柳燕’的罢?”
俑的故事
丰子恺画的这个作为摆设的“俑”是发表在1935年出版的《人间相》里的。那时,被丰先生视为“灵肉完全调和的艺术品”的缘缘堂已落成。他对这个家费尽了心思——用老银杏板镌刻匾、请弘一法师写一堂大屏、挂上吴昌硕绘的老梅中堂、两旁又是弘一法师写的大对联“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丰先生家没有流俗琐碎的挂物,整个布置堂堂庄严,落落大方。
但有一次,一个上海朋友买了个捧茶盘黑人木俑要送给丰先生,称可放在沙发椅子旁。丰先生谢绝了,因为这个黑俑与缘缘堂简单朴素、坚固合理的装修风格全然不相协调。黑俑最终没进缘缘堂门,丰先生以此为题材画了这幅《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