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近照
迟子建题赠新民晚报读者
《额尔古纳河右岸》书影
1995年,迟子建在山上采野花
2023年10月底,迟子建在苹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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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虎
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火了。
如果说2022年的直播带货为这本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带来了瞬时的巨大销量,让它有了和更广泛的读者接触的机会,那么2023年图书销量榜上居高不下的排名,则意味着迟子建经受住了市场的洗礼,以文学性真正站到了属于自己的“群山之巅”。
1 走进北极村
如果迟子建再火一部作品,我希望是《北极村童话》。
“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发生在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是《北极村童话》开篇的引子,写于迟子建的二十岁。它像施了魔法一样,把当年还是高中生的我,一步一步引入迟子建的文字世界。
春天解冻时轰然作响的冰排。夏至前后不会天黑的白夜。独居一隅的俄罗斯老奶奶。打马而过的鄂伦春人。使鹿的鄂温克人。木刻楞。达子香。北极光。
我对迟子建笔下的世界信以为真,以致我填大学志愿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黑龙江,总感觉心理距离很近。
上学的时候是穷学生,我第一次北极村之旅反倒是到北京参加工作之后。那是夏至之后的几天,我见识了真正的白夜,也知道了在北极村也许并不能看到北极光。那里所有的事物都以“最北”冠名:最北学校、最北邮局、最北银行、最北哨所……我是去“找北”的。
我找到北了吗?或者说,我找到迟子建笔下的北极村了吗?好像没有。我连迟子建姥姥家在哪里都没找到。但我看着一座座斑驳的木刻楞房子,房前摇曳着金光灿烂的向日葵,好像每一座木刻楞里都住着一个童年的迟子建,还有她的姥姥。
在友人的介绍下,我参观了最北学校,走进了子建文学社。活动教室里陈列着校本教材,全部是用迟子建的作品编写的,《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我的世界下雪了》《朋友们来看雪吧》……光默念这些题目就美到无言,忽然就羡慕起这所学校的孩子,他们能读到用堪称典范的汉语创作的属于家乡的文字。
是的,漠河的北极村是迟子建的出生地,她凭笔力“拓展”了北极村的疆域,把世界各地的读者感召来,成为北极村的精神村民。
2 她就是传奇
迟子建无疑是传奇的。
苏童曾说过:“大约没有一个作家的故乡会比迟子建的故乡更加先声夺人了。”这说的是北极村。
她还有一个传奇的写作习惯,那就是她现在虽然可以用电脑写作,但仍未放弃手写。
文学荣誉方面,她更是传奇到让人“羡慕嫉妒恨”了,她是少有的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44岁就拿到了茅盾文学奖。
此外,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直播带货的年代,难免“浮躁”,她却以一本端正严肃的纯文学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创造了销量奇迹,已达三百万册。
还有那场人生中的意外。那场意外之后,她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写到了一个出了车祸的魔术师丈夫,于是人们开始揣测这个情节与她之间的关联。还有人读了《额尔古纳河右岸》之后,说“怎么一场接一场地写死亡啊”。她曾说“所有的生,其实都是死亡的前奏,只不过时间不同而已”,有人懂,有人不懂,好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既然她可以直面死亡的书写,那她至少在往前走。偶尔回首,提及从前,她是那样平静。
这些年,我发现她的作者简介里不再出现《越过云层的晴朗》,也许是因为在写作这部长篇的过程中,她有他的陪伴。我记得,她说过,写作第一章时,她会念片段给他听的。
3 “灯迷”眼中的她
在普通读者那里,迟子建就是迟子建;在“灯迷”和朋友们口中,迟子建叫迟子。
迟子生于元宵节,她的小名叫迎灯,所以当年我们混迹在百度迟子建吧的时候,给迟子建的忠实读者起了“灯迷”这个昵称。而我当时是迟子建吧的吧主。
那时候,百度贴吧是个讨论兴趣话题的好地方。我们经常在贴吧里分享阅读迟子小说的感受,勤劳一点儿的“灯迷”还会把迟子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最新小说“搬运”到贴吧里,常常是好几万字,全部是在电脑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那时候网友的法律意识淡薄,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侵权行为。
“灯迷”们总想多爱她一点,有时候甚至显得过于盛大。2010年11月,真正意义上的“头号书迷”梦遥策划了一场手抄《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活动,来自全国各地的60多位“灯迷”参与了抄写。为了把每位灯迷抄写的文字无缝衔接起来,梦遥按照书中的“清晨”“正午”“黄昏”“半个月亮”四章,把我们分成四组,组内进行接力,上一个人抄满最后一个字,告诉下一个人从哪个字抄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迟子知道了那个贴吧,经常会在贴吧里潜水。这个情况我大约是从一个在比利时留学的“灯迷”那里得知的,她和我当时都是百度贴吧的吧主。后来我从她那里得到了迟子的电子邮箱,开始跟迟子建立起联系。
说起来,我跟迟子真正的相识有点儿不可思议。
之所以与迟子直接取得联系,是因为2011年春天,我和另外两个“灯迷”要护送330多页的手抄本《额尔古纳河右岸》,把它作为迟到的生日礼物亲手交给迟子。此外还有一本近100页的感言集,里面全是参加手抄书活动的“灯迷”写给作家的“情书”。迟子说,这是她会珍藏一辈子的礼物。
那次是迟子请我们吃的饭,迟子问我们想喝点儿什么,我心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答案是:红酒!因为迟子在文章里好多次写过,喜欢独自在家喝点儿红酒。但由于是第一次见面,我们都不太敢拿主意。只听迟子说,那就来点儿红酒吧,喝到微醺,待会儿上台好发言。
那次饭后,她要在单向空间领一个咖啡馆小说奖。于是就留下一张我和迟子举着红酒杯的照片,我们好像在说着什么,那时我还是一副青涩的模样。
那是我跟迟子离得最近的一次。平时我很少给她发短信或者邮件,只是在每年的元宵节问候一下,祝她生日快乐。
这是我所理解的作家和读者的边界感。哪怕我后来责编了六本迟子的书,哪怕她在纪录片里说我们几个“头号书迷”是她的家人般的存在。
我和迟子一共只见过四面,都是在北京的读者见面会或者名家讲座上。有时候她在台上讲着讲着,突然会提到台下的我,我立马正襟危坐,努力面不改色,就好像在课堂上被喜欢的老师表扬了一样。
4 80岁的约定
比起走近她的生活,我更喜欢从迟子的文字里去感知她的世界。
读近年的《烟火漫卷》等新作时,我隐隐感觉到,也许迟子开始用微信了,于是向她求证。迟子予以否认,我惊叹道:迟子,你处理间接经验的手法太出神入化啦。
三年前,我从新闻上看到迟子升任了更重要的职位,突然担心会分散她的精力。直到陆续在期刊上看到她钩沉东北历史的小说新作《喝汤的声音》《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碾压甲骨的车轮》,才知道她在公务之余,一直在向前探索,她在另一个领域的经验反而丰富了她的小说世界。
每当看到有网友评论说“原来迟子建是女作家啊”,我都会哈哈一笑,谁让她时而化身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时而像史官一样记录伪满时期底层社会的生活图景,时而带我们重返一百多年前哈尔滨东北鼠疫大爆发的现场呢?
当写作时,她就是文字世界里呼风唤雨的王。性别从来没有限制过她。
我想起2017年的一天,迟子给我打来电话,祝贺我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当时她用开玩笑的语气埋怨道,怎么不跟我们分享这个喜讯呢?说得我很惭愧,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电话那头的迟子仿佛觉察到了我的窘迫,朗声大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
迟子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作家朋友,无论她是否处在群山之巅。
可爱的她会和我们约定,等她到了80岁,也依然要写小说,哪怕只写一页纸那么长。到时候,我们“灯迷”就围着温暖的炉火,听她用那独具辨识度的声音念她新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