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
“空床难独守”
言归正传,我们接着聊《古诗十九首》中的情诗。
就像进入酒店或商场,开门迎宾的都是清一色的美女一样,一翻开《诗经》,最先迎接我们的就是爱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淳朴的小伙子在求爱。
汉乐府中的《陌上桑》家喻户晓,“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这是心生邪念的使君在撩妹。
从《诗经》到汉乐府,爱情都属于永恒的主题。诗人一写情诗就来神,大众一见情诗就来劲。
情诗在哪个时代都十分常见,《古诗十九首》中这首情诗又有什么“新梗”呢?
上文谈到,魏晋人的觉醒,人们突然发现什么礼义,什么节操,什么勋业,什么盛名,不是欺世盗名,就是转瞬即逝,只有“年命如朝露”是真的,“轗轲长苦辛”是真的,“与君生别离”是真的,“思君令人老”是真的……
既然这样,“虚名复何益”?“高节”又有何用?何苦还要“守穷贱”?何苦还要“守空床”?
于是,就有了我们正要讲的《古诗十九首》之二《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首二句中的“青青”“郁郁”,都是形容植物葱翠茂盛的样子,“青青”侧重于色调,形容“河畔草”青翠欲滴,“郁郁”则偏重意态,形容“园中柳”茂密笼烟。这两句写景由远而近,眼光从远处的“河畔”移到眼前的“园中”。草只有绵绵不尽,才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青青”之色,柳只有笼烟飘絮,才会呈现出“郁郁”之态,大家平日不妨仔细观察一下,几把草不可能一望“青青”,几株柳也不会满眼“郁郁”。
从写作手法上看,这两句既是赋——直描春景,也是兴——引起下文。大家看,河畔春草一片翠绿,园中垂柳丝丝飘拂,春归大地,春意盎然,春色撩人。此时万物萌发勃勃生机,春日里的少妇同样也春心萌动,所以前人说首二句“振起一篇精神”。
这样,自然就过渡到了——“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盈盈”指女子仪态的优雅倩丽,“皎皎”指女子美艳得光彩照人。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楼上那个美女美得让人窒息,站在窗户前明艳动人,谁见了都会神魂颠倒。“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进一步描绘“楼上女”:她既姿容姣美,又浓妆艳抹,更玉指纤长。
“红粉妆”虽然有点艳俗,这属于她个人对浓艳的偏好,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不过,“纤纤出素手”可就有点出格了,“素手”当然十分迷人,“出素手”却格外惊心,说轻点她是在搔首弄姿,说重点是在招蜂惹蝶,谁娶了她这样的妻子,谁就得真能“宽宏大量”,至少要能装得“宽宏大量”。
“纤纤出素手”的“另类”举止,让我们自然想到了潘金莲。楼上女为什么会这样呢?且看下文:“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倡家女”古代指歌舞妓,大多是卖艺而非卖身,也有一部分可能既卖艺也卖身。“荡子”相当于今天的游子,指长期出外闯荡不归的男性,不是风流浪荡的花花公子。“荡”在这里指游荡或闯荡,并不是指放荡或淫荡。要是回家了还算“荡子”吗?“守空床”不是“荡子妇”的宿命吗?麻烦的是,今天的“荡子妇”,偏又是昔日的“倡家女”,让“倡家女”守“空床”还能不“难”吗?
读到最后,大家才恍然大悟,呵,难怪她要“当窗牖”,难怪她喜欢“红粉妆”,难怪她“出素手”!不正是由于难守空床吗?这首诗前后相互照应,读到后面便明白了前面,回顾前面更理解后面。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这首诗的“新梗”在哪里?大家还记得“楼上女”“娥娥红粉妆”的打扮,记得她“纤纤出素手”的招摇吧?中国古代强调“女为悦己者容”,杜甫《新婚别》中,新娘子也对即将从军的丈夫说:“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丈夫还没离开便马上“洗红妆”,以此来表达对爱情的忠贞专一。而“楼上女”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荡子行不归”,她的妆容才那么浓艳,她的行为才那样招摇。
古代大量的思妇诗,或抒发对丈夫真挚的思念,但这首诗中的“楼上女”,她关切的重心不是自己“不归”的丈夫——“荡子”,而是她自己的烦躁与孤寂,所以她要浓妆艳抹地装扮,要急不可耐地“出素手”招惹人,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她都守不住“空床”。“空床难独守”是突出的重点,也是让人刺眼的焦点,更是全诗“新梗”的要点。
这首诗真正的“新梗”,不只是写出了少妇“空床难独守”,而是诗人对这一切不仅没有道德的谴责,而且在对她生理渴求的描写中,表现出对这种渴求的理解和宽容,诗人似乎朦胧地懂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渴望性的满足是真切的人性,对“空床难独守”的宽容,就是对人性的尊重,而尊重人性就是人的觉醒。正是在这一点上,这首诗引领了时代风潮,是魏晋人觉醒的先声。
此诗在艺术上前六句连续用六个叠字:“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非但丝毫没有重复单调的感受,读起来反而一气呵成。另外,全诗句句宛转相生,只要细心体会,就会明白什么叫“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