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当初,谁也没明确管李光明叫大王,只是把他当大王看待,属于有实无名,大王之名,很久以后才会被人提起。李光明的体力并不特别,特别在目光和拳头上,有一种绵羊型学生所不具备的狠劲,大家就比较怵他,周一从家里回来,没带零食则罢,若带了,且合他意,往往会献出若干。
班主任于老师掌握全局,见李光明能“辖”住同学,便直接点名,让他当了班长。这是图省事,走程序也不难,课前课后喊一声,同意李光明当班长的举手,几十条小胳膊准保齐刷刷地动起来。班里第一批加入少先队的名单里,有李光明。时值二年级下学期,春天,在中山公园举行仪式,有黑白照片为证。我也是第一批入队,有资格出现在照片中。
李光明当班长,一直当到吃油条那天。我们食宿都在学校,国家正值困难时期,难得吃一回好吃的。那天我刚领到自己的一份,李光明就向我伸了手,他的兜里油汪汪的,已经管别人要了一些。我不理他,咬了一大口油条,拼命嚼。李光明推我一把,“怎么的,不服啊?”沈阳小孩儿打架,开头常问这一句,说完又推。我想起平素受过的欺负,急了,也去推他,一直推,推到墙上还推,后腿蹬地,使劲拱,肾上腺素或少年儿童发育出来的其他“素”大爆发,险些在墙上推出一个小孩印儿。李光明料不到我会如此激烈,小脸上满是惊愕,哭了。见他哭,我也吃了一惊,跟着哭起来。两个男童乘着泪腺正旺,尽情哭嚎。周围很快围了一群人。
那天上课乱纷纷的,于老师一看情况有变,断然采取措施,因势利导,撤了他的班长职务,命他站上讲台,让其他同学,凡是早餐“进贡”过的,一个个轮流,都用粉笔画出自己失去的油条长度。玻璃黑板吱吱嘎嘎响着,间或还有粉笔用力过猛,嘎嘣一下折断的动静。很快,淡绿色的黑板表面,长长短短,歪歪扭扭,出现了很多粉笔道子,样子非常壮观。
油条事件让李光明蔫了几天,不久故态复萌,该“横”还是“横”,该“作”还是“作”,一次居然将一条小破狗牵进校园,男生躲闪,女生尖叫。
李光明没考上正式中学,被分到一个“夜中”。时光如梭,偶尔有人提起他,却忘了叫什么名字,便说,就是那谁,当过咱班大王的,听者就轻松地笑了。
小学毕业二十几年,第一次开联谊会,在一家挺有档次的酒店,全班人马几乎悉数到场,簇拥着头发花白的于老师,向她表达真挚的、储存已久的敬意。
我没去,远在异国他乡,没法儿去。
但有关信息都看见了。一个同学将联谊会的录像带航寄到北美我的住处,让我一遍一遍解馋,沉浸在历史与现实难解难分的状态中。
印象最深的是,聚会结束前,于老师捏着高脚杯的小细杆儿,高声说:我们大家鼓鼓掌,感谢李光明同学,对这次活动的大力赞助。
这时镜头给了李光明一个特写,只见他很豪爽、很江湖地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有同学问,说好AA制的,你咋给包了圆儿?你是怎么发的财?
李光明大大咧咧地回答,发啥财发财,兄弟我先是在火车站扛大个,现在做“零担”,小本生意,勉强糊口。
又说,小时候不懂事,没少给班级添麻烦。
大家便说,哪里哪里,都是美好往事。
李光明和在场男生一样,一举从儿童变成嗓音憨重的大老爷们儿。他的西服没系扣,衬衣领子敞着,肩膀厚,脖子粗。
时隔不久,我接到一封国内来信,竟是李光明妻子写的。大意是,联谊会没见到海外游子,十分想念,写不好信,提笔忘字,媳妇代劳,见信如面,多多保重。信里夹着一张全家福彩照,夫妇之间,立着一个男孩,文文静静,一点不像当年那个顽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