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都市的鼻梁

沈嘉禄

无论是历经沧桑的老城，还是元气丰沛的新城，路口建筑物所形成的转角，都是具有边界意义的存在，是对空间切割的开始或者暂停。我甚至认为，转角的设计、装饰、利用、展现……是历史的选择，更是文明的体现。转角构成了可触摸的城市棱角，又好像是一个密码，如果热衷于City Walk的朋友对它稍加留意，便可从体量、质感、角度、阳台和窗口等要素，猜想它曾经发生的故事以及居住者的生活趣味。

在有些特定场域，对转角的处理因为保守思维而显得傲慢。比如说紫禁城，它有一条隐然而决然的中轴线，禁苑内所有建筑物必须围绕皇权中心安排，讲究对称，以秩序感强化威权，大门也是开在宫墙中央位置，不容偏离分毫。今天被人们用诗意的文字和唯美的图像纵情赞美的角楼，不可能是故宫的主角。它很美，堪当中式建筑的典范，但它的作用仅限于警戒与震慑——建筑自闭症折损了它的审美价值。

现代城市的建筑则勇于承载符合时代潮流的价值观和美学思想，它主张开放与包容，给城市注入无穷活力，激发人们更多想象。现代城市秉持的公共理念、对环境友好的重视以及对风尚流变的敏感，赋予转角更自由、更奔放、更亲民的舒展。设计师首先想到的是打破刻板的平衡，让仪礼功能后退，实用性和标识性上升；将行走者的视线引向美好和旷远，激发公众切入城市文化内核以及参与社交活动的欲望。对商业体和文化场馆来说，一切要有利于展现、沟通、交易、消费、共享、沉浸等等。

身居闹市，难免神经兮兮。当我们沉湎于爱情，孵化着希望，转角意味着邂逅或迷失，告别或重逢，甚至对应命运的转折跌宕。渐渐远去的背影追还是不追，只给你数秒钟的犹豫。所以，上海作为具有样本价值的城市，借助转角为戏剧冲突埋下伏笔。

一百多年前，它挣脱了城墙的束缚，沿着歇浦滩头伸展，在开阔的农田和荒地上修路架桥，用各种风格、各个潮流的建筑张扬设计师的个性，也表达着新兴城市积极向上、勇于探索的精神。随着街区的延伸，转角的重要性随之凸显，开放和包容是一以贯之的主线，这在外滩的“第二立面”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更有代表性的是：南京东路的“四大公司”都是从转角开始讲述各自的传奇，虹口活动影戏院、美琪大戏院、国泰大戏院、兰心大戏院、恩派亚大戏院、南京大戏院、百乐门舞厅、大世界游乐场等等，以开放的姿态虹吸着人流，因为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让人们造梦、圆梦并分享快乐。

同时，无数个茶馆也开在转角，上百只鸟笼挂在二楼窗外，百鸟争鸣的春天，阳光明媚。无数个酒楼也开在转角，阳澄湖大闸蟹广告牌高悬在屋檐下，蟹眼上有小灯泡不停闪烁，暮色苍茫的秋天，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这也是上海。

当然，今天仍在召唤着人们走近它的还有很多，谨以淮海中路区域为例，南昌大楼（原阿斯屈莱特公寓）的转角体现着典型的装饰主义风格，在Art Deco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线条更简洁的还有淮海大楼（原恩派亚大楼）；上海妇女用品商店（原培文公寓）略带弧度的转角立面和瑞金公寓（原爱司公寓）线条清晰、红白相间的外墙装饰，就像将风衣领子竖起来的两个老派男人；永业大楼采用四方攒尖，顶层转角处以一个内嵌式圆柱通向顶层，上面有一个帽筒式的日光室，轮廓线像一段小夜曲。如果再将视线抛向苏州河北岸，那么就不能错过耸立在邮政大楼转角上的钟楼，这也许是古典主义的一次返场；还有吴淞路、武进路拐弯处的虹口救火会分站——转角向内收缩，便于消防车辆临时停靠。四川北路、多伦路口有一幢白色洋楼，门窗上的伊斯兰文化元素令人叹为观止，它被当地居民叫作“白公馆”，最早的主人就是将电影引入上海的西班牙商人雷玛氏。

在新文化和新思潮的熏陶下，设计师在民用建筑上大胆突破所谓“风水”的陈旧观念，利用不规则空间打造别样的景观，比如今天成为网红打卡地的武康大楼、河滨大楼，还有惜土如金、异峰突起的同孚大楼。改革开放后，华亭宾馆以S形的庞大转角，向全世界发出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的强烈信号。击键至此，我眼前浮现巴黎的凯旋门，以它为中心放射出12条街道，拥有12个转角，而且是奶酪状的锐角。转角为浪漫之都代言。

前不久我认识了摄影师刘江洲先生，多年来他将镜头锁定上海的转角，这是灵光乍现的决定，也是艺圃耕耘的瓜熟蒂落。可以想象，当他在十字路口立定，举起相机对焦某个船艏般挺立的转角，就等于面对多重可能性。转角具有的纵深感和不确定性，要比建筑的平面更有故事性和或然性。转角的指向或左或右，可进可退，带着莫测高深的悬念与城市寻访者重逢，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和人文思考。此时，大地在颤抖，空气在燃烧，城市在流动，机会稍纵即逝，眼前的瞬息万变让他心潮澎湃。

随着城市的焕新，许多转角将在面相、体量和功能上发生变化，这是上海面临的机会与挑战。刘江洲计划出版一本以转角为专题的摄影作品集，让读者分享并记住美好时光。我看到上海的街景因为转角而别具深意，它的光影交替，或刚或柔的轮廓线，在夸张变形和无限延伸的界面上，有着亦庄亦谐的色调和殚精竭虑的装饰。它轻轻说出的某个预言，不由得令人一怔。哪怕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也足以让读者涌起一丝甜蜜的伤感。总之，转角再次启发人们的张望与回想，但愿刘江洲没有辜负上海的转角。

倘若你行走在黄叶纷飞的街道上，不妨在十字路口停留几秒钟，看一眼建筑的转角，恍然间你会觉得，它等你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