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中行
在讲今天这个话题前,请先看看我十九岁那年写的一首调寄“诉衷情”的词:
中宵起看两三星,闪闪若流萤。又复春来冬去,宇宙大无情。
凭醉意,乘诗兴,对空明。铺宣斟酌,凝笔推敲,付与谁评?
这首词可算是我“弱冠”前的习作,如果一定要加题目的话,那么就叫“中宵”吧,取作品的头两个或三个字作为题目,其实就是无题。如果一定有朋友想“窥私”,那一定是无可奉告的。因为我自己也忘了当时到底想写什么了,大概率应该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吧。我之所以把它晒出来,主要是想说说“词作难为”这个话题。我也知道,在当代“周邦彦”、“李清照”满天飞的时候,说这番话肯定是不合时宜的,但我还是想对着他(她)们泼上一桶冷水:词作难为哦。
词作难为的根本原因就是词原先是“倚声”的,也就是要唱的,但是怎么唱,谁也不知道了,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它绝不会是邓丽君“明月几时有”那种唱法。再看现在大兴吟诵之风,有些朋友把词与诗一起吟了,那也是不对的。实际上每个词牌就是一支曲子,都有固定的唱法。这里面讲究极多,什么“五音六律”之类,如果不是音乐家兼语言学家,恐怕连门都摸不着。而李清照的一番话,简直可以把人吓死:“盖诗文分平侧(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
有则关于苏东坡的故事很有趣,说的是东坡曾问一个善于唱歌的部下,自己的词与柳永的词如何比较,那位部下很聪明,他作了一个巧妙的假设,说是柳永的词,要请一位少女,手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东坡的词,则要一位关西大汉,手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话虽然说得暧昧,态度却是明确的。下面一句最有意思,说东坡听了之后,“为之绝倒”。绝倒可作两解:拍案叫绝或者干脆晕倒。不管怎么说,反正苏东坡是听懂了的。
如此可知,苏词尚且要“关西大汉”唱了,何况我们?记得小时候不懂事,写了一个沪剧独幕剧,有关方面看中了,当时非常得意,认为自己就是个大编剧了。不料请来一位沪剧行家谱曲,那位行家看过后立马“掼了纱帽”,对有关部门说,剧本里面的唱词都是不能唱的。当时我很不服气,后来长知识了,才明白那位行家说的原来是对的。
千万不要把我的意思理解成现代人就此不能写词了,这里又要说说苏东坡的词。李清照是不待见苏词的,她首先承认苏东坡是位“学际天人”,但接着便批评说:“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为此,李清照又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重要观点,意思就是词与诗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不能用写诗的方法来写词,反之也一样。有个例子可作佐证,晏殊的《浣溪沙》中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无可争辩的词作名句,但据说他又把这两句放在一首七律中,招来的却是众口一致的批评。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但是诗的吟法与词的唱法不同,肯定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过去常说,在今人眼里,苏词是占了大便宜的,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念奴娇》与《水调歌头》究竟应该怎么唱?现行的词谱也只标明了字数、句式、平仄、分段和用韵,我们所能理解和欣赏的,仅仅只是文本。现在我的新看法是,苏词在占大便宜的同时,也是作了大贡献的,那就是在词的唱法失传的情况下,它为后人能够继续写词提供了新的样式。
所以我要说的是,我们应该对自己的词作有个准确的定位,要明白,我们是再也不可能写出李清照所说的“音义俱美”的词来的,我们所写的词,最多是“句读不葺之诗尔”。绝不要奢望自己能够成为当代的周邦彦李清照,更不要相信朋友圈里的廉价吹捧。
文章开头所引我的那首“词”,肯定也是不能唱的,但当时年轻,竟认为自己离周邦彦已经不远了,“初生牛犊”真是既可爱又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