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
四年前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看长篇小说。因为我从文学创作转身“双方”(方言、方志)的学术研究,忙于撰写论文参加学术研讨会。在这期间,还以一己之力修纂了《褚家塘志》和《东吴志》两部村志。后来看了两部,都是上海作家的,一是彭瑞高先生的《昨夜布谷》,二是金宇澄先生的获奖作品《繁花》,且都是认认真真看完、并做摘录的。书中大量的沪方言词语吸引了我,值得我这个研究者了解、收录。最近,我又看完了萧耳的《鹊桥仙》,小说里面有不少浙江吴语词。
《鹊桥仙》开笔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码头的人,一辈子喜欢荡发荡发。”方言词“荡发荡发”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走路,走来走去(走啊走啊、走着走着)。书中用得最多的方言词是“东横头”(东面)、“西横头”(西面),这三个词语也是上海方言中的常用词。“荡发荡发”同“东横头”“西横头”在不同语境下组合,就出现了不同场景。各种人物在故事中“荡发荡发”,在“荡发荡发”中长大、变老,或单纯,或复杂。
其实,这辈子我做得最多的事体,莫过于也是“荡发荡发”了。不仅走过“东横头”“西横头”,还走过“南横头”“北横头”,还要走出老宅。从小学开始,就是从家里走到吴家塘小学、走到莘庄镇小学(现在的区实验小学),走到七宝中学,天天走、日日走,风雨无阻。到莘庄三里路、到七宝六里路,来回就是六里和十二里。后因父亲中年病重早逝,只得从七宝中学辍学务农。我在生产队里做生活,也是走路为生,耕地是跟着牛在田里走路,挑稻是肩压重担走路。1962年6月紧急战备时,我应征入伍来到了当年的最前线厦门同安,成了前线野战部队中的一名战士,又被分配在担任尖刀任务的某步兵连,走路更是日常课目,这时有了个专门“术语”:行军。行军起来,那不是三里路、六里路的事,打底不是二十公里,就是五十公里,甚至有过连续一周的!有时还是急行军,那就要求走得快,甚至跑步前进。退役回来继续“荡发荡发”,走进过不同的单位,还有在生产队分到家里的承包责任田里,从这块田走到那块田。走路就是生活、就是工作,或者说人生就像走路,人生就是走路。
写作也是另一种走路,由此我还特别喜欢一句宋诗:“步随流水赴前溪”,“荡发荡发”去接近前面的目标。走着走着,铺仔煤屑个大(dú)官路变成仔七莘路;走着走着,横塘变成仔淀浦河;走着走着,横跨横塘三拼三拖个顾家石桥(我还记得正名叫通济桥,位于今镇政府后面)呒没哉;走着走着,莘庄地区结束农耕社会个历史,城市化哉。散文随笔集《横塘莘两岸》就是记录我不同时期的“荡发荡发”,耳所亲闻,目所亲见,身所亲历,以及“荡发荡发”的有所思。横塘没了,淀浦河还在,一河之水从西横头流向东横头,直奔黄浦江;大官路没有了,七莘路还在,四车道上的汽车从南横头、北横头,南北两横头相向而驶。一个老莘庄人,还要在人生道路上“荡发荡发”,走下去,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