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吃茶

周华诚

深秋的暖阳晒在背上，叫人慵懒得不行。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不远处是雷峰塔，沐浴在一片暖色调中，岸边泊着十几艘小船。我已经忘记要坐船这件事了。直到很久以后，汤圆电话打来，才将我从沉醉中拉回来。

小船是早就约好的，船工老夏，汤圆的老朋友了。下午三点登上摇橹船，此时阳光和湖影已然晃碎搅拌在一起，明亮亮的。牟老师带了摄像机，我带了书，这其实是一个工作场景：牟老师要拍个视频，让我介绍《不如吃茶看花》的创作缘由，而汤圆别有用心，安排了这一场湖上吃茶的戏份。

竹篙轻点，小船推离了岸。船上的设施，其实是有些简陋的，无非两张椅子，一个小圆桌。然而我们所带的东西：紫砂壶、果盘、糕点、酒精炉、烧水壶、茶盏、茶叶等，一一摆开之后，这小船顿时精致起来。尤其桌上三只小茶盏，有三个锔钉。还没有开始吃茶，我便对这小杯子爱不释手了。

许多外地的游客，不知道摇橹船怎么去坐，很多人是碰到了才坐一回，而坐一回就有一回的记忆。船工说乌龟潭这条路线，很多游客爱走。乌龟潭四时皆美，船工老夏自己更爱春天，三、四月，水边樱花都开了，白的，粉的，开得像是云一样。樱花树下，你拿一只蒲团在岸边坐了，摆开茶席，吃茶看花，那就美得不得了。

老夏见多识广，一见我们的架势，他一下子就先点了题。我们说，不如来拍一个西湖船工的读书节目吧，一定会火。老夏摆摆手，说自己也已经很火了，有的人来坐船，就会找他的216号游船来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说，这就对了，现在这个年头，火起来的人都是无心插柳，火都是要有那个命的。

夕阳西下，光线斜斜照进桥洞，照出一个金黄的世界。小船带着轻轻的水声，滑入这片金黄里，摇碎了明晃晃的秋光。酒精炉子热滚了水，沏入紫砂壶中，黄观音茶叶的香气一下溢出来。好香啊！汤圆也爱喝茶，她有一帮朋友，经常带着茶包行走山野，见了好地方，溪边林下，岩上花前，就地摆开茶席。这种生活，真是让人向往。这三只小茶盏，原来是清代的豆青釉杯，打了三个蚂蝗绊，是她从网上拍卖得来。紫砂壶是孟臣壶。梨形壶体小巧，一壶茶汤刚好倒满三小盏，壶的外部光泽滋润，线条也圆润，也是她淘来的。之前我没有喝过黄观音，是岩茶的一种，初入口觉得与肉桂、水仙有些像，香气馥郁悠长，只道一句“好香啊”便无他言。这茶一道一道喝着，直到两小时后弃舟登岸，依然滋味丰富醇厚。

于谦祠码头一带，人称三台云水，的确是幽静的所在。此时深秋，芦苇枯黄，槭叶正红，船边湖水清澈见底，小船下面全是鱼。鱼多，飞鸟也就多。鸊鷉胆子小，行动速度快，常常离人很远。它的鸣叫清脆连续，有时听到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就知道是鸊鷉，循声去找，能在远处的水面发现踪影。小鸊鷉生性顽皮，有时会在湖面打起一长溜的“水漂”。浴鹄湾里，远处的枝头栖着几只夜鹭，悄无声息的。老夏说人家又叫它“待鸟”，或者是“呆鸟”，反正它傻傻的，呆呆的，不管不顾，有时站在一根树桩上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子冲下水去。原来，这只呆鸟是在等鱼。原来，每一条鱼，都有一只呆鸟在等待它。也许是在这个水域，也许是在下一个水域，等到了，也无非说一句，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样说话，谈笑，老夏摇橹也松弛。他每天清晨七点不到，就到卧龙桥出船，如有客预约，还会更早一点。平时晚上六点下班。这段时间秋高气爽，天气最舒服，一天四趟，他每次出船就像穿行在风景中。我们都羡慕他，觉得这桩工作，简直可以被评为“世界最美的工作”之一。他又说到夏天。夏天浴鹄湾里绿意一片，天色向晚的时候，游客一两人，坐着小船划入绿林深处，荷花丛中，凉意渐起，那真是说不出来的美好。到了冬天呢，下一场大雪，天地一白，那就早早地起床，划船去看雪。真的，有人五点钟就来湖上，约他的船看雪去。

汤圆带的点心是红心蜜柚、澳门海苔蛋卷。我出门时顺手带了晓风书屋送的糕点。此时喝着好茶，吃着精致的点心，看湖上风景移动，移步换景，如入长卷之中。视频一会儿就拍好了，剩下的只是吃茶看花的事情。老夏一路指给我们看各样的鸟儿，看到鸳鸯、野鸭、鸊鷉、夜鹭、苍鹭、黑水鸡，闲闲地坐船，这些鸟儿的名字也没有完全记下来。我还记得，有一次坐西湖的船，老船工是绍兴人，会在自家小船经过的水路布一个小小的渔网，每次收船回来，都会拎一条小鲫鱼回去。红烧鲫鱼，抿半碗黄酒，这不是最好的人间滋味吗？后来，在湖里下网的做法是不许了，但老船工下班拎一尾鲫鱼回家的画面，却让我久久不忘。

在西湖坐船，还有另一条水路，可以到茅家埠，只能下一次去了。那一条路也被人叫作“上香水路”。从前住在城里的人，要去灵隐寺上香，就坐船走这条水路，然后上岸步行，往天竺去。真是清幽啊。想想看，那时候去寺庙，要这样往水穷处去，又要走很长的路，一路穿过芦苇与密林，一路听着水声与梵音，看到云起云散，还没有到寺庙，心就静下来了。

这次湖上吃茶，是天冷之前的事。一月之后，天寒地冻，某天夜里还下了一点雪。这让我又想起湖上吃茶的事了，遂与汤圆约：大雪之时，当再去湖上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