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小时候我一直把生芳阿太当自家亲人,他们住我家小屋,秋收后阿娘送谷给他们,有好吃的,也盛一碗去。我记事时,阿太就双目失明了,因为丈夫死了,后来独子阿宝又没了音讯,她的眼睛哭瞎了。
阿太有只铜脸盆,被她擦得黄灿灿金闪闪的,是她的嫁妆,她当宝贝似的,不用来洗脸,只是藏在橱里。
志宏是她孙子,比我大两岁,我与他玩得很好。有一天,我们约了去钓鱼,忽然想到要用脸盆煮鱼。志宏去“偷”铜脸盆。阿太眼瞎耳朵却灵,大声喝问,侬做啥?志宏说裤子不小心尿湿了。阿太骂,几岁的人了,还尿裤子!志宏开了橱门,拿了脸盆一溜烟逃走了。那天我们钓到了鱼,在野地用脸盆煮了吃,那味道可鲜了。志宏却倒了霉,本想悄悄还回去,谁知阿太鼻子很灵,哪来的鱼腥气?一声断喝,脸盆失手掉地上,哐当脆响,这还了得!阿娘听到志宏鬼哭狼嚎奔去,才拉开了被掐得浑身青紫的他。这以后,阿太把脸盆看得更牢了。
孙女菊英十三岁出嫁,阿太穷得什么都没有,哪来嫁妆!阿娘缝了两条被子一对枕头,还做了绣花袄绣花鞋。阿太把铜脸盆拿进拿出,最后决定送孙女当陪嫁。她天天用稻草灰擦,脸盆擦得可以当镜子了。菊英上轿了,她摸索着把脸盆交到孙女手里,一面大声哭嫁,菊英抬去烘烘响,肚皮争气生伲(儿)子啊!菊英是去我村最富的地主家当童养媳。他们哪看得上一只旧脸盆!迎亲的人把脸盆往地上一扔,轿子抬走了,留下滴溜溜滚的脸盆,还有阿太的哭声。
那年大年初一,半大不小的男孩商量着唱马灯调闹年,没铜锣不行,志宏又偷出了那只脸盆。一敲,声音是闷的。有人说,要拎在手里敲,声音才会脆。他去庄市老街,求铁匠铺老板凿个洞,可以穿绳拎着,谁知脸盆凿破了一块!为这只脸盆,几个家长都去给阿太送糕饼赔礼,志宏才免了一顿打。
阿太衣食不周,生活艰难,这只脸盆她一直珍藏着,从未想过卖掉,即使破了一块,她还是常常擦,一面掉泪。阿娘说,脸盆是阿太的念想,阿宝一出生是在这里洗的澡。阿宝不知去向,阿太把“它”当儿子了。
1958年暑假,我回乡下看阿娘,人人都在参加大炼钢铁,有人到各家游说自愿交废铁。那时每家大灶头上都有三只锅,煮饭,炒菜,一只汤锅烧水。有人说每家一只锅够了,于是家家自愿把多余的铁锅都交了。到了阿太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口锅,有人问,你的铜脸盆呢?阿太说,它不是铁的是铜的!那人凶巴巴地说,闲话少讲,宁(人)家和众(都)自愿交了,侬啊快快驮(拿)出来。阿太摸索着从橱里取出用布仔细包好的铜脸盆,抖抖索索地捧着又说,这是铜的!“铜的也可自愿交!”几个人拿了脸盆扬长而去。阿太坐在地上大哭着喊,阿宝啊,阿宝啊!阿娘闻讯赶来,赶紧掩住她嘴说,侬是自愿交的,咋好哭,伊拉(他们)还没走远呢!
阿太的铜脸盆没了,从此,她常常呆坐在门前,一双瞎眼湿湿的。她咬牙熬着,活到了93岁。那时两岸已通信息,得知阿宝去了台湾地区,已娶妻生子,阿太逢人就喜滋滋地说,阿宝要回来了。可一天天地,阿宝没回来,阿太望穿秋水,终于熬不下去了。那天,她跌在地上,去世了。后来传来的消息是阿宝已买好船票,临行前却得了病,死了。
阿宝的妻遵夫遗言,带着儿女回来认亲。他们在阿太墓前长跪不起,哭得肝肠寸断。那三个从未回过乡的阿宝儿女,一声声喊阿娘,阿娘!居然说的是地地道道的宁波话!听得村里人都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