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30日 星期日
仰天不作腾云想 餐桌上的故乡 有没有“生而知之者” 已知与未知 红帮裁缝的亭子间
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4-06-02

红帮裁缝的亭子间

龚静

亲戚叮嘱,走楼梯当心点哦,这里比淮海坊楼梯还要陡和窄。仨人凭脚感一步一步往上。眼前突然闪了一盏白炽灯,也不亮,刚好晕染楼梯尽头转弯角。转弯角亭子间门开着,藏青中山装老头转身招呼我们。哦,就是亲戚口中的正宗红帮裁缝老法师。据说请他做西装的人排队等。一张大台子,靠墙堆了面料,熨斗置一角,缲边机另放小台子,墙上一长条搁板当然挤着一包包面料,躬身的老师傅拨开桌上摊开的料子,接待我们。

七十岁左右了,脸方笃笃,点头微笑都是慢慢的。拉过一根软尺,给外子量尺寸。笃悠悠,一个尺寸量好,圆珠笔小本子上记一笔,纹丝不乱,脑子煞清。边上亲戚还跟他讲讲闲话,他手里不停,嘴上略接几句宁波口音上海话,不热络,也不敷衍。摸摸我们带过去的面料,全毛深灰牙签条,灰褐隐条全毛花呢。我讲去老介福买的,老师傅侬觉得做三件套还可以(口+伐)?好咯好咯,老介福的料子,好咯。在亭子间里待的时间不长,老师傅晚饭还没吃,定了试样的辰光,我们就告辞了。我转头望望满架的面料,看看躬身白发的老师傅,卡其布藏青中山装,洗得泛白,前襟处点点油渍。再会哦再会。老师傅在亭子间门口挥了挥手。

试装,定样,两套西装做得合身挺括,圆角两粒扣,西裤前裤片加半衬,做工细致,尤其见功夫的肩袖处刚刚好,助人一臂挺拔之气,收腰处亦如是,这是西装做工的细微真章,绝对好手势。不过这个时候西装用的还是那种黑炭衬的衣衬,挺括是挺括的,提在手里分量不轻,且这样的西装比较适合正规场合,若是日常穿,显得有点太板正了。要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男式西装开始少用黑炭衬,改用比较轻薄的衬,夹里也不一定是俗称羽纱的,而是改为略微轻薄点的美丽绸,这样的西装看上去既线条修劲又不过度厚重,比较摩登一点,不那么用力过度。何况还进来了诸如比尔卡丹的西装,只是不少人袖口的商标不舍得拆掉。1990年那年在红帮裁缝家做的三件套其实穿的机会不多,再后来休闲风起,夹克衫牛仔裤更方便,三件套大多数束之高阁,每年还得晒晒,这些年断舍离只保留了背心,其余皆处理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倒还记得那位老师傅。实在不太像江湖传说中的红帮裁缝如何精明,眼光犀利,不过是藏身亭子间勤勉做生意的老法师。一台缝纫机,一把剪刀,一个顶针箍,一块划线粉,一只熨斗,一把用得油光光的老尺,白天做,夜里做,赚的都是辛苦铜钿。说起来,红帮裁缝在上海滩是大有口碑的。网上搜搜,词条下洋洋洒洒一长段。“中国第一套西装,中国第一套中山装,第一家西服店,第一部西服理论专著,第一家西服工艺学校”,这五个第一使红帮裁缝被专门写进了中国服装史。远的不说,1990年代的上海做西服男装去培罗蒙,女装认鸿翔,承传着红帮裁缝的传统,是南京路上响当当的牌子。当年我没穿过婚纱,倒是去鸿翔定做了一套乳白色全毛华达呢西装套裙,青果领上衣,后开衩及膝一步裙,犹记得试样时觉得整个人都高了一寸,青果领线条大气,肩袖和腰身挺秀流丽,一步裙恰当好处的裙摆略收,鸿翔的师傅用小针这里别掉一点那里掐去几毫米,让人觉得身体是那么值得好好认真地对待,身体和衣服可以如此进退得当。当然,200元的工价在当时算来是不菲的,毕竟工资只有一两百元的,不过人生大事也值得认真对待一下。年轻时不免虚荣,好看的衣服怎么着也得多见见光,明知一套白西装行旅不太合适,但1991年春第一次坐飞机去汕头还是携了白西装,参观工厂穿之;转道去厦门,鼓浪屿沙滩走一走穿之。后来想想真是可笑,但那时欢喜呀,如今倒也不再笑话自己了,不可复制的年轻和欢喜,管什么旅游合适不合适呢。

当然,好裁缝也不一定非得红帮不红帮的,我从大学始至今与裁缝陆陆续续打过不少交道,本地的,江苏来沪的;从服装厂退休的,从小学生意出来的,数数也有八九个了吧,男女皆有。大致感觉老裁缝做工扎实,但式样较为传统,若想新式点,最好给他样子,他还是能基本复原出来。年轻点的呢,能接受时尚信息,给他看看服装杂志,能拷贝得大致不走样。接触过的几位裁缝还都会做中式装,尤其那位四十岁不到的,做工细致,各种盘扣,还引入西式工艺。借了间衡山路一幢老公寓底楼的小房子,室内陈旧暗淡,却为不少上海女子翻出精致行头。可惜后来听说他回江苏乡下去了,孩子大了,家事增多。至今我还留着他做的中装。

如今沪上裁缝是越来越少了,请裁缝做衣服的也少了。时代变了,那种先精心挑选面料,想象式样,觅好裁缝,量体裁衣,上门取衣,这样的且高兴且费心力的体验是依稀了。这中间一环扣一环,若结果略有小不称心,也是留点遗憾的,确实不如买成衣方便爽利。不过,仔细回想,过程中也皴染不少想象和人情。各式各样的裁缝,连接着大上海和小乡镇,却在领间袖里得到衔接。熟悉的一位老裁缝前几年中风了,在江苏老家疗养了三四个月,老裁缝由家人陪伴来沪,约了老客户取回或料子或成衣。坐在轮椅上,看着那间除了工作台缝纫机,将将两个身档转圜的小屋,二三十年啊,壮年而老年的老裁缝突然放声大哭,手抖个不停。这么多年手脚并用,挣出一家子生活,如今再也无法细细剪密密缝了。

裁缝的故事,似一曲手工业的挽歌。转行的,去世的,患病的,还在坚守的,有些得做另一份工,否则一台缝纫机养家糊口也是难了。机器生产确有胜过手工之处,但也时常看到以老法师为服装精品店的招牌。说来,再好的设计,裁和缝,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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